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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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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经历过死亡,每一瞬的感觉都陌生极了。
手脚冰凉,身体沉重……仿佛,被什么压在冰雪里。
如是过去许久,没有一丝变化,他试着动了动眼,光亮突然涌进来,视线却是模糊的。
脑袋后面疼得厉害,好像磕在什么上面。
有人在掐他的脸。
“喂!你死啦?”
“你快醒来啊!”
韩嫣听到惊慌的叫喊,声音软糯,像个还没变声的小孩。
忽然手指离开他的脸,孩子慌乱的往远处去了,一边跑一边惨叫:“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视线仍旧白苍苍模糊一片,浑身冷极了。几个人影靠近,用一条被子包住他,然后将他抱起,不知要送到哪里去。
“胡太医,我弟弟……他怎样了?”
迷迷糊糊间,听到年轻的声音。
“韩公子,二公子磕到了后脑,颅中积血,身上各处又被冰雪冻伤,下官不敢妄论,还是等他醒来观察过后再说吧……下官先开服药,去血化淤。”
“好……多谢胡太医。”
周围又沉静下去。
韩嫣头虽疼,但思绪却是清晰的,这场景,倒是像极了他小时候有年冬天入宫,不知被哪个皇子撞了,那时头磕了,真疼啊!然后他就失去了记忆,再次恢复意识,已是次年的春季。
那年轻的男人和太医出了门,不久后,带来一个女子,女子一进屋,大哭着朝这边奔来,“嫣儿,嫣儿……我的儿啊……”
是娘。
一只细腻的手捧上他的脸,颤抖着摩挲,他能感触到指腹的战栗和那人的痛苦。
“二娘且安心,嫣儿不会有事的。”
女人不应,只抱着他哭。
“二娘,天晚了,您先回屋休息。明日侄儿去请些走方郎中。”
女人哭哭啼啼道:“我是中了什么魔障啊……我带嫣儿进宫请安……我害了嫣儿……老天怎么不拿石头砸我的头啊!……我害我儿吃苦……”女人再也梗不出话来,哭的撕心裂肺。
“二娘不要自责,保重身体才是。”
男人又劝了几句,女人才含泪回屋。韩嫣努力几天几夜,终于睁开了眼,入目就看到一个侍女。
侍女惊讶的瞪着他看了瞬间,激动地扔下给韩嫣穿到一半的衣服,奔出门去大喊大叫,“大少爷,大少爷,二少爷醒啦!”
过不多久,男人来到屋中,就看到床上小小的一只,偏着脑袋张望外面。
真的醒了!
男人走上前去,一手摸上韩嫣的顶,迟疑地试探,“嫣儿,我是谁?”
韩嫣盯着他的脸,小手动了动,想扑上去抱住他大哭一通。
“大哥……大哥……”他颤着声,怕吓坏眼前的人,也怕这一切,忽然消失。
韩则终于放下心,拍拍他的肩膀,“醒来就好,等会儿娘过来,就说你身子大好了,可别说错教她伤心。”
“嗯。”韩嫣嘴上应着,眼睛仍死死盯住韩则不放。
“怎么了,摔傻了?”
“大哥……你真好看。”
韩则一愣,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么滑头,跟谁学的?”
韩嫣扑上去,本想抱住他,奈何身量太小,这一下,小脑袋就埋进了他的颈窝,“想你了。”
韩则当他睡久了想自己,抚着人的小后背道:“你看不到我,我可是日日都来看你。”
“唔,”我知道。
“娘快要来了,乖,你是男子汉。”
家里的男孩,到了入学年龄,都要离开母亲进到前院的家孰园子居住,方便上学,也绝去少爷娇气。
韩嫣今年六岁,在半年前上学,初时天天哭嚷着要回娘那儿,先生把园子门一关,让他在那儿扒门,哭天抢地,自己在屋子里教韩则读书。
过了几日,韩嫣就乖了,灰头土脸的回学舍上课。
要什么给什么那养出来的是纨绔子弟,再长大些学会使唤人了,长辈们若出去打仗长时间不回家,他们就真要无法无天了。韩家长辈深谙写个道理,代代把小孩当士兵养。
“过几日开春放农假,爷爷和二叔回来,千万别提你摔着的事。”
“嗯。”
汉朝过年在十月,也就那么几天,士兵放假回家割稻子扯花生,顺便庆祝丰收,用新收的粮食感恩祖先。而到开春一二月播种时,再放一次农假,长达半个月,虽然便宜了不少家里不种田的士兵,这规矩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然而今年,好像特殊了一些。
韩则本来数着日子盼望爷爷二叔回来,盼他们考弟弟新学的文章,也盼他们能带自己入军队。
韩则早几年就在学些枪棍弓箭,这年终于满十六,恰到了入军要求的最小年纪,早就按捺不住了。
开了春,爷爷他们却迟迟没有回来,倒是几个进宫里传信的士兵顺路过来韩家,说韩老将军令大公子随他们去军中。
韩则寻思着,考嫣儿文章的事情就留以后再说,反正他能进军队才是正事,于是嘱咐家里几句,叫先生看好韩嫣,便跟着士兵走了。
韩嫣记得,当年他醒来时只有母亲在家,家里冷清几个月,爷爷老爹和哥哥才回来。爷爷立了大功,被封为弓高侯。
后来太子太傅给他们讲故事,他才听说这场差点破国的战乱。
也是那年四月,皇帝封了胶东王,也是那年七夕,胶东王年满四岁,入太舍学习,选中了自己做伴读。
他扯韩则的袖子,韩则就摸他的头,到小厮收拾好行囊,韩则不再跟他磨叽,扯出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俊逸洒脱,步履轻快,既英气,又稳重,让人没由来的安心。
他们都会平安归来的,韩嫣不甚担心,他现在特别担心自己的事……他作为功臣之后,必须入宫选伴读,可现在,他宁愿跟家里其他的男人一样,到军队磨砺自己,征战沙场,立军功,载入史册。
现在做伴读,以后做鸾宠,受世人诟病,落惨死下场。
这许多日过去,心恢复得跟以往魂魄时一样静如秋水。他虽不敢确定自己再见到刘彻时能否继续保持平静,但只要不见他,自己便不会过于激动。
不做伴读,不与他接触,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春三月末,爷爷带着军功从沙场上归来,一同回来的,还有爹和大哥,爷爷和记忆中一般被封侯,三人都有可观的赏赐。
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回府时,街道上挤满了仰望而艳羡的群众。
韩嫣坐在管家肩膀上看热闹,看他们渐渐近了,目光落在韩则脸上,忽然发现一丝异常。
他们在门口下马,步入院中,后面跟着的侍卫取下大门上的“韩府”牌匾,换上新做的“弓高侯府”,金光闪闪,遍地生辉。
韩嫣挣扎着从管家肩膀上下地,直奔那三人而去。
“嫣儿!”爷爷一把抄起他,拿额头顶他的小脑袋,“小东西长这么高了?”
“爷爷,您越来越精神了!”
“哈哈——”韩老将军摸着胡子哈哈大笑,一行人入到大堂,宫人宣读圣旨,然后是打赏,安排各种事务。
韩嫣时不时的瞅韩则,这么喜庆的时候,大哥的脸色怎会这么灰败?
他的眼睛浑浊无神,皮肤苍白,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头发有些散乱,夹杂着枯黄的颜色。他步履虚浮,有时竟没看到台阶,幸好爹爹扶一把,才没有摔跤。
啊!
大哥一向身体不好,三十多岁就病死了!
大哥该不会……
韩嫣不敢想象,分明出门前好好的人,怎会忽然憔悴成这样?
“爷爷,大哥怎么了?”
“哼……”老将军冷哼一声,“不中用的东西。”
这也是韩则先前嘱托韩嫣万不可告诉爷爷摔破了头的缘故。
在他们家,摔了碰了,那怪自己不小心,少不了一顿骂,说不定还会有板子伺候。
可哥哥这样憔悴,分明是病得厉害了,爷爷怎么能一点不在乎呢?
韩嫣离了爷爷,也不看爷爷爹爹安排各项赏赐的去处,奔向一旁站着的大哥。
韩则看到他,只机械地摸他的头,没有往日的亲昵。韩嫣抱住他的大腿,把小下巴搁在他肚子上,“大哥……你怎么啦?”
“我没事,乖,去陪陪爷爷和爹爹。”
“可我想你嘛!”韩嫣把脑袋埋进去,蹭大哥瘦劲的腰腹,“大哥抱~”
韩则无奈,伸手抱起韩嫣。
然而下一刻,悲剧就发生了。
韩则身子忽然一颤,倒下地去,爹爹手快,迅速扶了他一把,韩则这才没在众人面前摔跟头。
“滚回屋里呆着,别杵这儿丢人!”老将军怒道。
“孙儿遵命。”韩则放下弟弟,向老将军拱手,转身往后院去。
韩嫣大大方方的跟上去,跟着韩则进卧室,见人落坐了,贴到他身上,“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嫣儿,去前面陪陪爹爹啊……还有很多稀奇宝物,你都没见过的。”
“那我去看宝贝啦!”韩嫣离了卧室,还不忘掩上门。
然后他趴在门缝上看。
韩则拿下腰间的佩剑,放在手里仔细的摩挲。
然后韩嫣就看到他家大哥哭了。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剑鞘上。
那把宝剑,韩嫣记得,大哥时常拿出来看,一看就是一夜。后来弟弟入伍,大哥把剑给了他。说儿佩了它一生,最后那场宫变,也是带着它去的。
韩嫣使出浑身的力气,忽然推开门,跑到韩则面前,“这把剑好漂亮!”
韩则愣了一愣,似乎有些尴尬,收了惨淡的面色,勉强道:“嫣儿说什么呢,剑是用来杀人的,是世间最丑恶的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