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粥Ⅱ》唐清

3、又识桂花香

　　房间一侧的窗户飘进一阵阵桂花香，淡淡若无，却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我内心那根最柔软的弦。还未近中秋，父亲说，离桂花盛放的时候还有段日子，你呀，定是闻到别人家做菜的味道了。用桂花来入菜吗，想必也是极雅致的，我不禁莞尔。也许，是我的内心极度盼望香桂时节的来临吧。不管如何，这似真似假、似幻似梦的香味，确实勾起了我许久未曾触及的回忆。

　　在师范学校五年，日子如丝，从手指根圈绕到手指尖，不紧不慢，不疼不窒，一直淡淡无味。倒是结交了几个好姐妹。同舍而居，同桌而食，友谊如水，还是那种底下衬着细白鹅卵石的潺潺山水，很干净，很纯味。

　　其中有个叫梅的姑娘，与我最是要好，不，可以说，我们在一起玩得最“疯狂”——用到了别人眼里或许是最土最不上流的那种“疯狂”。

　　在我的母校，有一条两边植栽常绿树木的小径。径头是一座有着古老历史的钟楼，高而瘦，常常在黄昏里掉在小径上一丛同样瘦瘦绵绵的影子。这个影子里呀，随着季节的转换，能落下不同的花香，春天是茉莉，夏天有石榴花，到了浅秋蓝蓝的时节，便是一簇一簇甜蜜入心的桂花了。

　　我们晚饭后，总踩着钟楼的影子，踩着桂花的身子，走到后面的大操场上散步。通常一来一回的，满身是香。

　　梅矮矮胖胖的身体，在我眼前晃动、跳跑。我是多虑而忧思的性格，梅却是敏感而有情。我总是静静地走，不笑，漠漠融融，平平宁宁。梅却在跑，三步而停，在树根圈子里捡些桂花的残残瓣瓣，当来宝贝似的，定要与我分享。我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地任她掰开我的手掌，任她把搜集来的蔫花瓣送给我，任她绽着并不优美的笑容、用不含任何杂质的诚心送给我她体验到的幸福。

　　“我不要……”我终于说话。

　　“要的，一定要的。”

　　她胖胖黑黑的脸，燥燥干干的皮肤，特写的表情，瞪大的黑眼珠，一直一直映到我心底。

　　“要的，一定要的。”

　　“可以把它们夹在书里，当成天然的装饰，可以把它们装在口袋里，当成恩赐的香水，若不怕侧目，可以把它们别在头发上，当成最精致的发夹。”她说，她涩涩地说，“因为我俩不像同班女生一样，有多余的零花钱用在不必要的小玩意儿上，虽然我们像所有女孩一样都爱极了、想极了、要极了那些小玩意儿……”

　　她到底……没有在书中夹香，在袋里留香，在发上粘香。

　　我的书里，我的口袋里，却处处刻上这种痕迹，直到丛丛香气，干了，散了……

　　临近毕业的时候，梅的心事更沉更重，她母亲从镇上的丝织厂下岗了，她父亲务农，农活辛苦又不赚钱，她父亲我见过，对陌生人、甚至我们这样半大不大的青年都客气至上，老而黝黑，背微弯驼，脸上不见笑，习惯点首拱手，招呼打来那么的啰嗦、又那么让人心酸。那叔叔脾性不好，悲观，从小就这么影响着梅。

　　有时候，我和梅冒着被舍监“容嬷嬷”发现的危险，在晚上熄灯过后，还悄悄走到走廊尽头的小阳台上，藏在一个角落里说话。

　　梅每每谈到她家的事情时，总要隐隐泛泪。她在害怕，非常害怕，怕母亲再也找不到工作，怕父亲念叨“活着还不如死去”，怕哥哥过了三十岁还娶不到老婆，因为，家里穷！

　　“我讨厌穷，也害怕穷！”她说。

　　“我们毕业后当了老师，有了稳定的工资，就不会穷了。”我幽幽地回答她。

　　她摇摇头，已经好几天没有洗头了，短发在稍大的夜风里也一簇一簇粘在一起，放松不起来。

　　那天我躺在床上，还反复回味她说的一句话，“不会穷，有了钱……唉，其实，我也讨厌钱，害怕钱——深深地害怕钱！”

　　我们这些姑娘，即将踏上社会，今后工作的学校还未落实，前途不定，家境不佳，门路不拓，对未来的一切都是战战兢兢的，既憧憬财富，又害怕财富，既蠢蠢动步，又滞滞不前，既有赖父母，又轻视父母，既想坐享一切，得不到的时候不会怨恨自己、只会怨恨别人，又想亲自拼搏，证明能力，遭遇苦难的时候，第一要素则归咎于时代的不公与社会的狭隘……

　　只是多年后的我这个自己，开始在敲打上面这些文字时，省视那份青春与心情，沉淀后结论到：除了那种矛盾多质的群体共性之外，我的心湖湾子里还是嵌进了一些很香的东西，包括友谊，友谊中听到的、看到的、亲身经历到的一些故事——

　　梅捡给我的树叶，被我用书页压扁了的干花瓣，梅在钟楼阴影里跳跃的身影，梅在宿舍阳台上倚靠的背姿，梅一甩头传过来的不爽利的头发味道，梅的侧脸，脸颊高处的泪渍，她虽然哭过，也笑过，我也是。

　　半懂不懂、自以为懂的青春，像树头刚掉落的桂花，半幅的干，半幅的湿，半幅的凉，半幅的香，半幅的苦，半幅的甜；一页一页的读书日子，半页的八卦，半页的正经，半页被人讨厌，也有半页的朋友，半页的彷徨，半页的自信，半页的懒惰，半页的冲动，半页的寂寞，半页的快乐。

　　整本的岁月留香，整本的丰富充实。

　　当了老师好几年了，已经不穷了。我和梅常联系，电话里的，当面的。

　　“你害怕穷吗？”

　　她笑一笑。

　　“你害怕钱吗？”

　　她再笑。

　　“你害怕你的妈妈，爸爸，哥哥，他们……”

　　“我只怕回到以前的自己。”

　　她说。

　　人最怕回到现在之前的那个人。

　　最怕在认识到以往的扁平与狭隘之后又返还了回去。

　　最怕看不到眼前，三步之前，十米之前，未来的未来——

　　远远的浓荫深处，弄影之间，一片生活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