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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洞庭游 ...

  •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下午展昭带着丁月华去了哪里,又拜访了什么故人。只知道回来以后,已经半年多没有出过外务的展昭,在秋阳金色的黄昏中请了令,自愿去襄阳担任清算襄阳余党的任务。

      宝蓝色的身影依旧温和内敛,多年前便收起了一身江湖草莽的习气。公孙先生眉头略皱了皱,虽然没有开口问,但是到底还是斟酌着试探了一句。

      可是有什么疑虑?比如,对白护卫,还有盟书?

      油灯的缓缓结出灯花,在寂静的郁郁夕阳下发出爆裂的轻响,紫狼毫笔端轻轻置于笔架一端。展昭微微低下头,渐渐昏暗的屋子里看不清表情。

      ……先生,我总有感觉,玉堂他并没有死在冲霄楼。很多次我们都这么找到对方的,就像是上次,我直觉他就是还在辽营,他就真的在;还有一年前,他说我在荆州,我当时确实就在荆州……

      展护卫。公孙策和缓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有些事情不能只凭感觉,你这次自请令去襄阳,怕不只是觉得白护卫还在世这一件事吧?比如,丁家。

      青年蓦然抬头,灯影在眼中明明灭灭,而面容上坚毅逐渐清晰。随后,起身长揖——

      展昭早心有所属,若不能同寝,只求死后同穴。不想耽搁了姑娘一生。何况先生也并非不明白,就算玉堂还在世,他一日不在眼前,丁家就紧追不放……属下宁愿去襄阳。

      况且,我还没有亲自去证明过,你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展昭早年曾经独自游过洞庭,却仅此一次。白玉堂怕水,既然白玉堂不愿意,他又岂能丢下他一个人上船。再后来白玉堂冲霄而殁,他便再也没有来过。

      他在的时候,从来不觉得日子有多么漫长;而今他不在了,无论是开封还是别处,总是处处都像是有他的身影。

      “渔家~洞庭哩!”

      静默着站立在船头,西下的夕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发亮的桔色,身后天空白月如钩隐隐浮现,是灰暗的夜幕将要降临的前奏。他想起了半年前的那一夜冲天烈焰,火舌舐舔苍茫夜空。然而那一夜终究是过去了,废墟还在,却依然成为飞入寻常百姓家堂前的春燕新筑的暖巢。

      整个夏季,他都没有踏上过襄阳的土地,那是一种近乎怯懦的逃避,近乡情怯,不若说是怕回忆,可思念还是如疯长的杂草般将他所有的生活都掩盖得不见天日,只剩下那么一丝希望存留。

      慢慢合拢双目,轻声叹了一声,叹息飘散在寒意越来越浓重的晚风里。襄阳早寒,草木萧索,山林瑟瑟,白露为霜。再度启开眼帘,身上那种柔和的光辉已然褪尽,神情再次转为平静和坚毅。

      既然来了,则来之,即安之。

      实则襄阳余党在冲霄楼破的那一天就已经差不多了,清算余党只不过是个震慑或者警告,并非真的需要挨家挨户搜查。而赵爵……在他被生擒那一天江湖草莽已然作鸟兽散,能起到作用的只有那一纸盟书。

      换了便装出来,襄阳已然恢复过去的平静,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江河湖海潮头浪起,终究还是会落下,而曾经有过的传奇,也只能成为传说。

      他经常下榻的洪福客栈还在照旧经营着,里面乱七八糟议论着一年前的管账先生在襄阳乱军中被一刀砍死又找了一个先生,掌柜的少夫人新添了一对双胞胎子女,门口老张郎中救过不少人的故事,便再也没了新鲜。胸前温润的暖玉还在散发着暖热的温度——这还是他留下的,和他内心一起昭示着他曾经存活过,他们,一起有过最美好的回忆。

      然而是自己先错了,是自己一次次没有及时抓住他的手,就晚了那么一刻,便要眼睁睁看着冲霄楼被冲天大火包围,然后坍塌。连阴郁干旱了许久的天空,都为他送行。

      离开客栈,展昭沿着湖边漫然信步,他可以安安静静地重头回忆有白玉堂的点点滴滴,直到深夜降临。

      前方还是一片废墟,没有人去整理过,却成为侠士们祭奠的地方,冲霄楼废墟不远处还摆放着香烛纸钱,隐隐的,似乎有人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打扫着,竹丝扫把过处,细密的绵土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整齐的波纹。极清瘦的背影和略凌乱的青丝让展昭一时有些恍惚。

      等走进了,那人分明行了一个少女礼,收了扫把,静默地站在一旁。展昭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姑娘每日都来清扫么”

      只安静了半晌,少女才慢慢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健康的沙哑,“五爷生前说过,‘我已飘然去,无意争荦荦’。”

      白纱遮掩去了部分容颜,那人额角却还留着白色的疤痕。展昭看了她片刻便移开了眼睛。不幸者都需要尊严,好歹给人留些面子——他当年这样说。

      无意争荦荦,倒像极了那人的风格。世人都倒锦毛鼠如何爱较真,连一个猫鼠的名号都要抢,可事实上,他若真较真起来,自己又如何能在江湖上落一个“玉面阎王”的称号呢?

      “但看夕阳一朝落,却是忆昔桥上客。”展昭轻声道,“他倒是走得洒脱,痛苦的还是别人。可惜了。”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但是逝去的人,便把所有的往昔都带走了。”

      “若想追回往昔,想来是不能了?”展昭垂眸,轻声问那少女。

      少女曼声回答,“若展大人有心,未必不能得回首。便是……便是其人已殁,终究留的那么一丝魂灵尚在,黄泉之下必然也明了这份心。”

      终究只能得黄泉下一份心么?

      那他如何能原谅我……展昭深深舒了一口气。那人依旧静默着,晚风吹起衣衫,清瘦的身影哆嗦了一阵,展昭本能地想上前去,却终究停住了脚步。

      他早就不习惯碰任何人了……即使丁月华在山上扭了脚,也只是伸出手扶着她离开;即便是身受重伤的女子,他也顶多找人来帮忙,绝不再如以往,抱起伤者就医……他的怀里,只能容许那只被他不小心弄丢了的小白鼠。

      白衣人不作声地默默离去,连头也不回。展昭目送良久,终究叹了一口气。

      他甚至没有如此送过白玉堂离开,每一次,都是匆匆。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在岁月长河中了无痕迹。

      天风依旧缭绕不觉,展昭抬起头,月钩如银,烈烈西风吹起酒家的旗幡,天空有明亮西去的银河,正在被逐渐吹来的薄云掩盖。

      那人还未走出十步,展昭便敏感的觉得周围空气中浮着一丝悸动,耳边破空之声正直冲那人而去,本能地一抬手,巨阙剑鞘便挡下一枚铁蒺藜,幽蓝的光芒在黄昏傍晚的橘红光线下凸显出一丝骇人的诡异。

      “有人要杀你?”眼神中蓦然冷锋渐显,蓦然回头,正对上一双惊疑的眼睛,澄澈晶莹。展昭只觉得心里有那么一根线被拨弄起来,然而下一刻,那双眼睛便向他身后不远处移动了目光。随即,呼喝声此起彼伏,已然迫近。

      本能一样将人挡在身后,前面几人争斗的劲风便已到眼前,抬手撤步,捏住来人拿着刀的手腕,反向一折,咔嚓一声即断了来人手腕。

      巨阙横到另一人颈上的时候,展昭眼中冷意更甚——谁叫你来的?

      来人赫然是丁月华。

      隆隆雷声在天空中响了几声,眼看一场大雨即将落下,天空中翻滚着怒号的阴风,一道闪电霍然扯开天空近乎夜色的暗沉,零星雨点打落在地上,然后慢慢浸入土地。

      丁月华怔怔望着眼前这个人,眼中积蓄已久的眼泪随着她眼睫一动而掉落下来。回头四望,方才被展昭护在身后的人早已没了踪影,而她眼前这个人,曾经答应要娶她的人,却在质问她,谁叫她来的?

      “你就那么讨厌我,那么喜欢白玉堂吗?连他身陨之地都这么让你魂牵梦绕,你却不愿意为我这个活着的人哪怕真心的温柔一下?你连素不相识的人都可以救……却对我严声厉色?”

      “我去开封府找你,你却躲到襄阳来……这不是你最不愿意提的地方吗?难道你指望他还活着你去找他吗?”

      “展昭,你既然能为了他拒绝我,当初又何必跟我换剑定情,你又何必救我?”

      闪电混合着质问声一同劈下来,将这一双男女都笼罩在风起云涌的一方天地。废墟阴影幢幢,偶尔还有未熄灭的祭奠的烛影影影绰绰地摇晃着,豆大的雨水逐渐编织成了天地间的雨幕珠帘。

      展昭恍如未闻,目光缓缓转向还未被雨水浇灭的冥火烛光。救你?哪里是为了救你,只是不想伤及无辜罢了。

      手指慢慢摩挲着袖中柔软的一团织锦,八个字已然烙如心头。他明白那人的最后是怎样一种决然的心境,锦毛鼠何等骄傲何等决绝,纵然他狠心放的下,心里就真的能放下吗?若是放不了,他既然能走,那就面对。哪怕就此踏上黄泉,也不后悔。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一会儿工夫,身后被断了手腕的人已然缓过劲来,左手抓起钢刀就对准展昭的后颈砍下来——

      丁月华发出一声惊叫。

      然而她叫的时候就晚了。展昭转头的一瞬间,刀锋已然迫近脸颊,劲风割得面颊生疼,可下一刻,那刺客便惨叫一声,钢刀颓然落地,虎口处瞬间晕开一片殷红。

      展昭看的分明,像是有两颗石头或者暗器打中了这人,一打手腕错其关节,重创虎口;二打刀锋断其方向。劲力刚烈,催筋断骨。

      巨阙霍然出鞘,在他眼前旋开一层飞溅的血花,紧接着就被大雨所冲淡。

      ——白玉堂曾经说过,上过战场的人眼里,人命便再也不是人命,只是保护自己必须出去的障碍而已。现在,他懂了。

      躲开血花溅开的范围,展昭甩了甩巨阙上的红珠,雨水很快将最后一丝血色也冲刷殆尽。湿漉漉的发丝带着雨水顺着橙色的衣衫落下来,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闪电中透过线条依旧可以看得到让很多人血脉贲张的少女的身体。

      可眼前的男人无动于衷,她和其他所有女人,对他而言,只不过跟巡街路上所有的过往路人一样,没有丝毫让他停驻片刻目光的地方。

      闭了闭眼睛,丁月华回头冲进雨幕中。

      湛卢本是好剑,但是你这么带出来,还是会有危险。

      柔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丁月华蓦然转身,砰砰直跳的心刹那放松下来——是冲霄楼废墟前清扫祭拜痕迹的人。额角有一块发亮的白色疤痕,依旧白纱遮掩着容颜,正静静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凉风拂起身上的白衣,丁月华忽然感觉,这人…若是忽略不胜重衣的身形,那风华,那气度,竟然跟白玉堂很像。

      ……是自己太敏感了吧,看什么白衣人都像是白玉堂。自己跟他何等熟悉,怎能看不出是不是他?

      杀掉一路跟随的人,展昭几乎是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就离开了那里,无论丁月华说了什么都好似过耳风沙。

      不爱,便意味着不在乎。

      疯了一样离开那里,竟然不知何时来到郊外洞庭湖畔,跳珠在湖面掀起惊涛骇浪,阴浊的湖水翻涌着,混合着天幕交织的雨。丁月华抹了抹脸色的雨水,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的衣服湿了,还是避避雨的好。那人又开口道,声音很轻,却有种空灵干净的感觉。若不是离那人不远,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拂去额前湿透的碎发,丁月华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坐到他身边。

      那人身上也湿漉漉的,微风过去似乎有些发抖。靠的近了,丁月华才看到白色罩衫下似乎有隐隐血色,忍不住惊呼一声,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将她想说的话生生打断。局促半晌才慢慢道,“你身上还有伤,这样冷的天还是不要淋雨吹风了…你会生病的。”

      一双明澈的眼睛转过来,片刻后,长睫覆住了如水瞳眸,看不清这人的想法。呼吸声略有些急促,电光闪过,半透明的白纱下似乎看得到不健康的脸色。

      “多谢姐姐…我不要紧。”

      同在一个屋檐下避雨,陌生人尚且愿意跟自己一起,哪怕略微表达一下关心。可展昭又是为什么,从来都不会拒绝人的展昭,在自己这件事上拒绝得那么干脆那么彻底,一丝情面都不留呢?

      这世界上永远有比自己可怜的人,丁月华抹去脸色的泪水,见那人静静地看着自己,勉强一笑,“我没事…只是……”

      “只是被人伤了心。”

      这人回答得一针见血,这一点倒是跟白玉堂何其相似。丁月华怔了一瞬苦笑了一下。

      我从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伯母待我如有亲生,上面还有两个堂兄,别人看来我受尽宠爱,无忧无虑,可事实上我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哥哥便教我习武,这样我以后出去便不会那么容易危险了……你知道吗?我,我二哥,还有……邻居家的弟弟我们都很要好的,邻家弟弟什么都让着我,那年夏天,他来了——你刚才见到的人。

      来提亲?那人眨眨眼睛。

      不是。丁月华摇摇头,他本是来找我邻家弟弟的,我二哥见他人品样貌都是极好的,就让我跟他比试,可我一介女儿家如何有那个资本……邻家弟弟就出了主意,把他的湛卢借我,让我比试一场……我就用湛卢削断了他的头发,他挑去了我的耳环……我伯母留他,便要跟他换剑定情。

      那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又闹翻了呢?

      因为他说……他心里没有我。也是,换剑定情,说到底换的也不是我的剑,这情又怎么会是我的……冥冥中自有天意。泪水一颗颗落到手背上,丁月华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也像是自怜。我少时遍览群书,也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谁知他跟我邻家弟弟竟然也……说不惊世骇俗,却谁又一时接受得了,我伯母在开封闹到包大人那里,包大人为难了一日,到底还是说并不违反大宋律例,他无从判决,再说人家两厢情悦,又干嘛做那棒打鸳鸯的事儿……

      那人便没出声,只静静看着洞庭湖诡谲翻卷的湖水。半晌,才淡淡回了一句。

      姐姐你这事,包大人也确实没得断。无论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还是人之伦常,到底都是两难,不过既然确没有违反大宋律法,又何须管他人说呢——要是他俩都不在乎……

      说到这里便俯身咳嗽起来,丁月华一惊,连忙起身想看看他,然而一碰到他冰凉的身体,那人便浑身一颤,退了一步,白衣下隐隐露出些许血色,被雨水沾染,便快速明艳起来。

      丁月华便是再不懂事,也知道方才应该是碰到了他的伤口,冰凉的心里忽然流过一丝暖。

      他是为了安慰自己,才来陪自己吹冷风的吧?

      ……姐姐你看这洞庭湖的水,现在大雨倾盆,待雨停了,还是风平浪静,又有谁去记得那些呢?

      伸到一半的手停滞了片刻,丁月华摇摇头,眼中分外凄苦。可他死了,我弟弟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完全可以重新要我,天下人都知道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对他都有成见只有我没有!他为何不要我?

      感情的事……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说完这句话这人就闭上眼睛,丁月华慢慢坐下来。是啊,感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只需要知道他不愿意,这就够了。

      那边又是几声不甚清晰的咳嗽传来,不均匀的呼吸让丁月华心里一紧,伸手抓住那人的肩膀,才感觉清瘦得厉害。可那人随即躲开她的手,喘息片刻才轻声道,我没事。

      我也曾经爱过一个人,爱到绝望。那人语速极快,声音却依旧轻柔到几不可闻。我知道他也爱我,可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告诉对方,我付出我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希望他回应,可他从来就没有给我过一丝回答……甚至我们吵架,他都会离开。姐姐可知道,他独自离开的时候……我都会感觉我被他抛弃了……

      是的,她当然知道。丁月华咬了咬下唇,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所以大约一年前我就离开他了,原本我只是希望他感受一下没有我的日子,可他迟迟没来。而有件事儿我没法拒绝,这是我必须做的。

      那你……丁月华想问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再不敢问出口。

      就让他以为我死了吧……既然死了,那便是前世。前世我的死,竟然都不是为了他,这也算我的报应。长睫掩盖不住浓浓的悲哀,似乎还有不甘和痛苦,那是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淡漠。更何况,如果他心里还有我,襄阳城就这么大,想找我又有何难?

      我只是得不到……丁月华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却是得到了再失去,她说的对,与其嫁给一个不爱的人痛苦一辈子,又为何不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呢?罢了,也确实该放手了。

      大雨依旧下个不停,湖水很快漫溢到了堤坝下不足三尺的距离。丁月华尽量轻柔地搭上他的肩膀。你身子不好,别在这里吹风了,这样很容易病的,姐姐送你回去可好?

      那人摇摇头。我还在等人,尾生抱柱,不可破也,姐姐自己先回去吧。

      走到雨幕中,丁月华抬起袖子遮起头发。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大声问道。若是你要等的人不来,你还走吗?

      那人笑了一声,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我离开他就是放弃了,现在也不过是我在还他的情。这一生,他不来,我便不走。

      ——其实又如何是我不愿意走?只是我已经离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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