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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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展昭的回忆当中，庆历八年的初夏，是一个梦境，色彩浓烈到化不开的凝固板块，在他的眼里心里都刻上点点炫目，像是天空中倾洒下来又被逐渐长出的枝叶切割留下的巨大的、跳跃的光斑，闪烁，然后迷幻中看不清眼前。
天幕很高很蓝，抬头仰望空旷蓝天，此时竟然连一缕用作点缀的白云都没有，就只是理直气壮纯净坦然地晴蓝着，若是能够用手摸到，那该或许是一整块光滑冰凉的蓝玉冻顶，无边际地延展到目力极限。
蓝天下的世界碧波万顷，被逐渐温暖的南风吹起一簇簇鲜绿色的麦浪——稻谷还没有成熟，在初夏需要灌浆的时候伸展出它们青春的身段。大片未成熟的麦田平平展展地铺开接天碧色，农田里的姑娘和汉子们则还欢喜地吟唱着充溢满天地的响亮民歌。
展昭忽然就想起了襄阳那片湖，晴初霜旦，或者初夏新雨之后，阳光照耀下，岸边白沙杨柳点缀中，仿佛是一块碧绿的翡翠，用它精细而浑然天成的自然之手，雕琢着看似平静的涟漪。
说起涟漪，陷空岛有一段路也是如此呢……其实那只不过是白玉堂用透亮的雨花石摆出来的阵法而已，看到那涟漪荡漾便绕了原路，其实只需要闭上眼睛走过去——玉堂，卢大哥他们，今天要接你回来对吗？
催马独自走上去陷空岛的道路，一路走过浓绿的山林，在原野青翠中穿行，银白细流上踏渡。天空在四月艳阳高照的蓝天和星月安静辉映的夜晚之间变幻旋转。阡陌道路上驾车的驴马长嘶蹄踏，提篮裹帕的妇人指点嬉笑，小儿在房屋牛马间追逐打闹，江边翻滚怒吼的滔滔江水中，渔民汉子拉起巨大的渔网，粗砺的野调便随口吼出此起彼落。阡陌交通，桑麻遍野，耕作相望，鸡犬相闻。林间、农庄，甚至渔村里赭黄黝黑的脸膛，都让他在心底蓦然涌起一阵沉甸甸的失落。
总觉得玉堂逢年过节就被大嫂和哥哥们抓回去，还以为不过是几条路，原来除了盗三宝那一次，心境焦急中竟不觉得太过遥远。原来这一路如此漫长。
走过渔庄，便是茉花村了吧？
溪流一路欢唱而去，远远汇入翻滚着明灭泡沫的银亮的河水。待靠近了些，那银辉便渐渐隐去，唯余透明清澈的水流哗啦啦流淌。纵马入河，踏浪而过，溅出无数雪白的晶珠，在阳光下闪耀火钻般的华彩，是不施粉黛的清雅，却也是明艳到极致的奢华。
那年，自己也是这样来到茉花村的。清雅秀丽的少女，柔荑执定细剑，彩钻镶金垂下精致金锁的项圈显露着家世的富贵。她笑语嫣然，明眸善睐，原本可以令任何一个男子倾倒在石榴裙下。展昭想，其实丁月华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如果自己不曾有这样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原本心里是可以装下她的。
可世界上没有如果，他来了，就那么直直地贯穿心底，像是他的刀，大开大合，干脆利落，步步杀意，毫不拖泥带水——一如他的为人一样，傲骨凛然，决绝如斯。
想来茉花村的人也去看你了……你真是不安分的孩子，活着的时候受尽万人宠爱，而今逝去，也个个都为你挥洒泪水。岛上隐隐然传来哭灵的声音，声嘶力竭说着什么的，还有已然哭不出来眼泪的悲吟。
一直神情木然的丧服的老人仰天闭目，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喧嚷之间还有惊天动地的哀乐声突兀响起，在心里重新将还未愈合的空洞再次挖开。声音穿透了曾经的温泉水滑在皮肤上激打开的细小雪浪，到万马齐喑的大漠沙场。寺庙超度的铜钟也悠扬加入，一槌一槌击出远远传播开去泽被苍生的凝重梵音。
灵堂里满是缟素，充斥着刺鼻的纸钱香烛的气息。闭上眼，不愿意灵柩和位牌上刺眼的黑字，不忍心看江宁婆婆的悲恸，更不敢面对堂上站着的，跟他记忆中那机灵的孩子何其相似的男子。
宛如再生，已不再生。
——画影…留给我做个念想，可好？
男子终于抬起头来打量着展昭，眼眸中深深的哀痛中缓和了些许，可那同白玉堂一样的锐利目光却犹如利刺，直直地扎入心底，仿佛最隐秘的心事都藏不过他的目光。这种审视令他越发难受——愧疚，或许还有更深更浓情感被无情地挖掘出来。
比如，玉堂给他的血字锦书，那是他留给展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心声。
白锦堂有一双淡漠如水的眼睛，看透了人世沧桑悲欢离合，看遍了春红秋收波光艳影，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着白锦堂的审问的目光。
半晌，白锦堂点点头说，好。
极其简练的字句，有那么一瞬间，展昭怀疑自己看错了，分明从白锦堂的眼中，也看到了自己曾经见过的神情。
……那是，第一次吵架吧？自己到先生那里躲了一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少年眼圈有些发红，关上门坚决不让他进去。
——你走你走！既然你喜欢走就别回来！省的爷看着你闹心！
后来怎么就和好了……自己这个当事人反倒是不记得了么？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在流转模糊一切。
画影一直都挂在房间墙壁上，院子里的葡萄架上，刚刚结出的葡萄一串串慵懒地悬挂在绿叶下晒着太阳。一晃多日，开封府里安静了许久，却让他感到分外的冷清。
自己以前过得，不也是这样一种是生活么？在遇见他之前。
可遇到他以后一切都变了，屋里夜夜挑灯烛火也格外暗淡，过去让他感觉黑暗中明亮的眼眸不见了，是否是说，他心里那一丝明亮，也都不见了？
——喂，猫儿……你看天上的星星好亮啊……梯子在哪儿我去抓下来……
醉了酒的小白鼠冲天空不停地乱抓，展昭只得揽住他的肩膀。
——玉堂，醒醒，你看灯火啊，夜市现在开了呢，别喝了……
——灯亮了……星星亮了……灯灭了……星星你怎么还没灭啊……
灯亮了，灯灭了，他的世界，也随着那盏灯灭了，陷入了黑暗。
直到翌日响晴的天气，初夏的晨曦露水打湿了晨起的春衫，渐渐热起来的上午还有点丝丝凉爽的温度，葡萄架下面还有随风而动明灭闪烁的清露。
还记得夏天，玉堂最喜欢躺在葡萄架下午睡，也不管蚊子叮得满身是包，夜里痒的直叫唤……
展大哥，可起了？
娇俏的少女声音从身畔传来，展昭眉心一跳蓦然回头，他当然记得这个声音。
依旧是梳着双鬟的娇俏少女，薄施粉黛，青丝明眸，简单的钗环发出碰撞中的叮叮声响。艳红的衣衫让展昭蓦然感觉有些刺眼。
半年了，原来已经半年了……玉堂走了那么久了吗？
然而他从来没有觉得红色那么刺眼过，就像是他的官服，除了入宫当值，他也极少穿了。
又是有多久没有巡街了呢？或许也很久了，开封的大街上处处都那么熟悉，却处处都盛满了回忆，哪怕街上有一个白衣背影，都会模糊地感觉他还在。
少女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两相对望间持久地沉默着。僵持了许久，少女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泠泠如山涧泉水落入银瓶——展大哥，我哥哥们和陷空岛的哥哥们都在太白楼，展大哥可给个面子，去一趟？
两人就那么沉默着，展昭没有说好，也没有回答不好，就好像当年在茉花村一样，恍如天然的水晶球外面那温润的玛瑙，冷淡中包裹上了温和的外衣，而底下，全是冰山碎屑。
唯有一处角落被人凿开了火山，而那个人，并不是她自己。
但是她希望展昭现在给她一个回答，确定的回答。而不是沉默中当成了他的默许，当年不正是她和她哥哥的自以为是，以为不反对就是默认，才闹出了一年前的那场尴尬吗？
他只是不善于拒绝，丁月华想，他们聚一聚，只是迎接他们故人来访而已，以及……
以及，白玉堂已经死了，展昭不一样还要回来有他自己的生活吗？谁能在一个充满着死去的人的回忆中，过一辈子呢？
片刻后，展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展某定然赴宴，多谢丁小姐传达。
逐渐炎热起来的路上，展昭抬起头，刺眼的阳光直直地穿透眼皮，在眼皮上留下一个不透明的红晕过后，随着开启的眼帘而涌入。
丁家兄弟缘何会请丁月华来请他，于他而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是他不明白，陷空岛也是这个心思吗？难道忘记，就能弥补失去的吗？
展护卫，我们在问你话。
虽然没有压抑的气氛和质问的厉声，展昭还是觉得这桌酒席几乎是一场鸿门宴。窗外有锣鼓喧天，那是对过的瓦舍来了新歌女，婉转嗓音清亮地在屋里旋转——
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清亮亮的歌声词儿唱的尤其清晰，这话引得陷空岛四位几乎是同时脸色一变，徐庆张口欲说些什么，被韩彰扯住衣袖，终究还是静了下来。蒋平眯着眼睛，瞥一眼丁氏昆仲的脸色，扇子摇了摇，到底不说话了。
当然，还有丁家小姐带着小女儿态，欲语还休的样子。
这些都像是旋转在心头的一缕血色，渐渐濡湿了衬衫，然后漫溢出鲜红的腥色。展昭放下酒盏，展某的意思，已经在一年前说明了。
可白老五人都不在了，你天天对着鬼痴情吗？
丁兆蕙的话虽然响亮，却半数都被隐没在窗外依旧热闹的勾阑瓦舍的叫好声中。展昭抬起视线，定定地迎向丁家兄弟质疑的眼神。开口，却不是回答。
——既然如此，丁三妹，可愿意随展某拜访故人？
郊外是大片澄澈的万里无云好似冻住了一样的蓝天，清透出丝丝生脆的质感。峰峦叠嶂，绿树森茂，习习微风带来草木含蕴的清凉，绕过绿叶满藤的葡萄架和红珠联垂的樱桃园，庄园赫然在眼前拔地而起。
俯下身拨开路上的丛生野蔓，午后的露水哗啦落下，湿了鞋袜，沾了纱衣。栅栏是火红的一树刺槐，火红地盛开着，青竹门透出草木特有的清香。青石板道苍苔深绿，印上不知名的屐齿，炊烟袅袅，还有劈柴的声响，屋里忽然传来清音——
当家的，有故人来。
丁月华从未想到开封郊外的山后有如此福地洞天，和睦，温馨，仿佛天空都永远不会有阴霾，空气里永远都是蕴涵着花香。远离红尘，五蕴皆空，恍若流年已然抛在身后了。
柴扉响了一声，低梳晓寰的少女肤胜霜雪，水杏般的明眸波光潋滟，发髻上串下几簇才始盛开的紫藤花，伸出还带着凤仙花气息的蔻丹柔荑。南侠大驾光临，家父家母可都侯着呢……二妹，再加几个菜！
洪钟般的声音遥遥传来，听得出是个粗犷汉子。丁月华偷偷看了展昭一眼，依旧挺拔如青竹，面上却是冰消雪融一般的浅笑，竟是……故人重逢？
虎须虬髯的主人翁推门而来，那大方的淳朴少女依偎进汉子怀里，随即退后，挽住了汉子身后妇人的胳膊。她们身后，还有一群黄绒绒的小鸡跟着一群觅食的母鸡。白鹅抖动翅膀，对生人警惕地叫了一声。
展兄弟久久不来，连累着我家几个孩子都想念的紧。汉子抬手拍拍展昭的肩膀，将他们请进屋里，大八仙桌上酒菜还未怎么动。她转身，门口的女孩更显稚嫩，想来是刚才那少女口中的“二妹”。
她从来不知道山间生活也有这样的温馨，于她而言，这是另一个世界。
少女拉了她的袖子，笑语盈盈，暗香浮动。这位是丁家姑姑么？快坐下先吃饭，你们吃完了，且看展叔怎么教训我弟弟——展叔好歹也指点我几招。
汉子爽朗大笑，大丫头不服了，将来又想当她娘那样的女侠。展兄弟，一会儿替俺好好教训她和两个小子！
五虎刀门名声远扬，洛夫人固然也厉害，令爱触目青山碧水，可不是越发钟灵毓秀？
这话明显让一家子笑弯了腰，挽着丁月华胳膊的少女更是笑得欢快。以往都是白五叔奉承爹娘，怎么展叔也学来了？
丁月华心里陡然一沉。
——五虎刀门原本是金华一霸，却因侠义乐善而名扬四海，与金华白家当家人白锦堂乃刎颈之交，五虎刀门已然有新一代门主……故人，竟然是告诉她，他们的世界，早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么？
强忍着涌到眼眶的泪水，丁月华咬咬下唇，终究还是忍住了哽咽。
然而展昭不动声色，依旧笑吟吟看着少女。你白五叔不教好的，倒是坏毛病把我教了个十成十，飞飞还记得你白五叔送你那只白鹦鹉吧？教它一句好的费了半年功夫，可一句骂人的粗话，它当场就会了，还天天叫呢！
桌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丁月华悄悄拭去眼泪，心里的滋味却难以明说。一顿饭吃得酸甜苦辣咸，尽是万般滋味。两个姑娘收拾了碗筷，那妇人却拉着她的手温颜道，爷们和孩子们的事儿咱们不搀和，丁三妹妹，咱姐俩说会儿话。
洛夫人有一双温暖的手，虽然依旧是大家闺秀的端庄大方，却也被岁月留下刀剑的印记。
透过窗棂，那少女已然摆开架势，迎上巨阙，一招一式皆是迅疾。洛夫人淡淡笑道，骨子里像，却也少了几分神似。
洛姐姐何意？丁月华抬头，眸光印满不解。
洛夫人低头兀自裁剪着，语气依旧低缓。飞飞那一手快剑，正是白五弟亲自教的，可惜这丫头没那股子认真劲儿，南侠的燕子飞学会了，这快剑招式怎么都是欠火候。
心里说不清的滋味再次涌上喉咙，嘴里却是快言快语地顶回去——可白玉堂已经死了，他已经死在襄阳半年多了！
我们岂能不知？洛夫人终于放下手里的针线，抬头和缓道。但是，虽死犹生。
积聚许久的眼泪终于掉落。原来在外人眼里，他们也认定了展昭身边，永远不配有其他人吗？半晌，她才坚定了眼神，但是他终究死了，死人如何比的活人？
如果一边是你，一边是他的青天，试问你希望他如何选择？洛夫人认真的看着她。
丁月华一怔，半晌才摇头。
为了我而放弃青天，于我而言又能怎样，我岂能放心把一生幸福系于他身？为了青天而放弃我……我又是哪里不如他的青天？
洛夫人浮起一丝笑容，五弟也回答过，他说，这个问题他根本不用考虑，他陪着展昭守着青天就是，何须让自己叫他为难？若是有朝一日，他成了挟制展昭的筹码，定然自尽以求他周全。
——原来自己，始终输在一个选择上吗？
白玉堂的骄傲，绝对不容自己成为对方的软肋。
外面的阳光在不断流转中模糊了眼前的身影。丁月华长长叹了一口气，重新转向窗外。展昭的剑花反射出看不清的光芒。
飞飞却抬手，扯下颈上的巾子蒙住双眼。风声过处，抵挡不减分毫丁月华忍住喉咙里的一丝惊讶，眼见得袖箭一抖，直冲少女脖颈而去。
落地，收剑，抬手，袖箭在距离她眉心一尺地方被她牢牢握在掌心。扯下巾子，旁边的几个孩子拍手叫好：姐姐比以前还厉害！
洛夫人摇头笑道，我就知道这孩子，从来不学正经的，五弟这些个小聪明倒是全了——再过几年便嫁人，锦绣山庄的少爷怎管得了她？
丁月华一怔，大姑娘已许了人家？
非也非也，是她跑出去转了一个月，替她大哥送了几趟镖，都是锦绣山庄的，几趟下来，五弟就自己当了冰媒，一来二去的，锦绣山庄倒也中意这丫头。老爷子连着几个儿子，就想要个女儿，这不，先当了锦绣山庄老爷子的干女儿，这会儿干脆上门当媳妇了——那没毛耗子见自己促成好事，可不是得意，瞧瞧他教的什么，幸好她大哥稳重，这要是出了江湖，指不定闹翻天呢。
虽死犹生，他虽然死了，可到底谁都忘不了他。不论是展昭，还是这一家他曾经纵马江湖时的兄弟。
夕阳西下的时候，两人别了山村。在逐渐四合的暮色里，展昭慢慢转过身，目光好似幽深的洞穴。
丁姑娘，他们的日子，展某……许不了你，不如趁韶华正当，展某也好讨杯喜酒。
山风在浓黯的山谷中陡然猛烈起来，浓密的阴影将漫天云霞遮盖得不见天日，在丁月华睫毛后投下一层浓黑的黯影——
——展昭，如果这就是的借口，我不答应。
他终究是已经逝去的人了，你如何能这么残忍，对我，也对你自己。
难道你能守着回忆过一辈子吗？！
嘶声冲他吼完这句话，丁月华转身，狠狠地擦去脸色被泪水花了的妆容。
……白玉堂，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你活着的时候我不是不愿意离开，为我们青梅竹马的感情让步，我祝福你，也不会嫉妒你。可我没法原谅你已经死了还在霸占他的心，那本来应该是属于我的地方。
展昭依旧静静站在原地，晴朗得万里无云的天气在傍晚聚集起浅灰的浓云，山雨欲来，乌云翻墨。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故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