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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入险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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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的秋雨一直下到第二日清晨,常言道,一层秋雨一层凉,初日照林,秋高气爽,鸟雀呼晴,燕燕于飞,清新的空气携带着泥土的芬芳涌进窗子里——又是一个晴好的天。
丁月华敲门的时候,展昭犹豫了片刻。经过昨晚她还如此,展昭感觉有些头疼。话已然说明白了,感情如何可以勉强,何苦执念如此呢?
门口的声音却平静到了极点,展昭叹了口气,还是给她开了门。第一句话竟然是——
湛卢本就不是我的,巨阙和湛卢的换剑定情,这情原本也该还了他。
展昭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解。丁月华抬头叹了一声,这剑本来就不是我的,是白玉堂当年借给我的,为的就是跟你换剑定情——如果他知道当时那人是你,怕是一定不会给我了。剑……还是给你吧。说着,放下湛卢转身而去。
本能地从身后叫住她,你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丁月华没有回头,声音却说不出的坦然。既然我已经不愿意跟着你了,那就让我回去吧,对了……昨晚那个……在江边等人,看样子是吹了一夜风,好歹我得去看看他,然后……回家。
从未有过的温暖轻轻放在自己肩膀上,湛卢重新握在手里,丁月华觉得自己第一次要在别人眼前流泪了。只听展昭淡淡道,既然是他的,你应该还给金华白家或者陷空岛才对,我已经有画影了。就算要还,也回家再给陷空岛送去,女孩子在外,有个东西傍身防着也安全。
话哽咽了好久,两人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展昭在等,等丁月华开口。
展大哥……要是没有琰儿,你会不会……心里有我一个位置?
展昭眯起眼睛想了片刻,不答反问:琰儿?你们是这么称呼的?
……白玉堂字泽琰,其实是白伯母去世前取好的,白大哥字泽琅,他字泽琰。当年夏玉琦夏老前辈就干脆这么唤他。我,我哥哥们,还有他,都是一道长大的。
展昭始终没有回答她那个问题,沉默片刻才终于开口:丁三妹,展某无法想象过去的日子,虽然今生已过,我还是……许他生生世世吧。
那我呢?丁月华抬起头,眸中露出些许期盼。展昭一笑,你还是我丁三妹子。
——从一开始,展昭的心里,就从来没有走进过一个丁月华。即便再过三生,也不会有。
洪福客栈的老板破天荒的拨弄算盘,展昭下楼来,顺便瞥了一眼账本,便在堂厅里坐下来,新一天的周而复始。
其实展昭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家客栈里,他只是本能的觉得,这里是他来襄阳时一直住的地方,即便是来襄阳他本就有安排居住的府衙客房,他也宁可住在这里——这里,还有冲霄楼,是他与白玉堂最近的地方。
越是走近襄阳,他便感觉距离他心里那只离家出走的小白鼠格外近。
丁月华并没有离开襄阳,带上湛卢就直往西北而去。一夜雨后土地泥泞,不知道那白衣人等了一夜,是否等来他想见的人。
原地当然没有人,丁月华怔怔地看着那凉亭,一丝淡淡的血腥气随着秋天的干草青草气息一齐涌入肺腔。皱了皱眉,走近凉亭,果然在昨夜那白衣人坐的地方留下一滩血迹。
……早就看出那人重伤未愈,昨夜湿透了衣衫,冷风袭人,这一夜,怕是少不了大病一场了。
都怪自己,明明看得出那人身子不好,怎么能扔下他自己走?至少也要看着他等到人才能走啊……
湛卢狠狠地砍上柱子,在朱红的漆皮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记。然而很快,丁月华心头就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小姑娘,爷们几个等你好久吧,乖乖把湛卢交出来吧!
“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
有“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则威”美誉的湛卢,百年前就已然从江湖上绝迹,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流落在何方,几年前才有传闻在松江府,然而湛卢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松江府乃通邑大都,江湖门派虽少却都不好惹,丁月华一个姑娘带着,江湖上有多少人能不眼红?
丁月华恍惚了一下,心里飘过模模糊糊的一个念头:既然江湖上都鲜少有人认得湛卢,昨夜那人……又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来的?
来不及想了,丁月华连忙矮下身子躲过几枚看不清的飞镖,梅花针打在湛卢剑身发出清脆的声响。江边的缠斗自己势单力薄势必不是对手——
收剑,踏着凉亭的画壁避开身后的追兵,丁月华翻身落入雨林当中。
“——且说那冲霄火起,一半的襄阳军便乱了阵脚。可谁知锦毛鼠不是羊入虎口?且听机关声响……”说书人讲的兴起,下面听得人也兴起,叫好声鼓掌声响作一片。展昭慢慢噙着香片,像是听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羊入虎口,他想,这人也算是不会用词了,若他要在,可不是要笑话说书人不学无术,何况那冲霄楼是他自己进去的,如何能不知道……
……如何能不知道?
上午看到账本上那字迹的熟悉感觉令心里的怀疑不断地放大,似乎有什么被他遗忘了。这些天来,自己总是感觉到他还活着,为何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感觉从何而来?难道他真的还在人世吗?
不,不会的。努力压下沉甸甸的失落带来挤压一般的痛楚,展昭重新按捺下四处寻找的冲动。他已经死了,展昭怔怔的想,这是他给我的惩罚,是我没有及时珍惜他,直到失去了才知道珍贵。人世间最好的,都是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的。
陷空岛上的雪影居,定然也满室清风吧,或许还有细小的银色蛛丝缓缓垂落。冷清,展昭已然明白了什么叫冷清,不是屋子冷,而是少了一个人的欢声笑语,屋子里安静得令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段时间,给他带来的不只是快乐,还有再也不寂寞的感觉。
今日应该启程了。
襄阳余党的事情已然处理得差不多了,丁月华想来也应该回去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还留着这里呢?
死者长已矣,唯留下生者在人间痛苦。自己这一生,还真应了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逐步靠近冬季的脚步,距离开封千里的襄阳也隐隐有了深秋的萧瑟,正午落日熔金,碧空晴好,薄霭朦胧,连同肺腔里都有些凉丝丝的湿润——冬天,快要来了。
展昭忽然想起开封的城门,远远眺望,还真有点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虎……嗯,其实当年玉堂离开陷空岛到开封找自己,是不是也有些羊入虎口的感觉呢?
——明明是耗子把自己送进了猫嘴里。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推开窗子,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襄阳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了三个月,眼见得冬季再次随雪鹰白色的翅膀隐隐而来,清晨的空气带着雾霭朦朦胧胧的湿润。云破雾开,旭日东升,晨阳高照,雀语啾啾,耳边还带着潺潺流水的欢快响声——这是一个宁静的冬日。
东西一早就准备好了,昨天也都已经安排好了后面的事情,襄阳于自己,为何还这么恋恋不舍呢?
……或许是这里是玉堂殒身之地。不知道他在那个世界冷不冷,从来不会照顾自己的小白鼠,从来不曾离开他的心。
眼神忽然就黯淡下来,原来自己对他并没有所想的那么了解。白玉堂喜欢什么?他问自己,他喜欢太白楼十八年的女儿红,喜欢陈家铺子的甜点心和烧饼,喜欢朱记的酱牛肉和烧鹅;晴天里在马儿脖子上挂上串铃,催马跑上溜直的大道,运起炉火纯青的鹤冲天一览众山,看白日沦落,素月东岭;雨夜拨弄檐下八角金铃,焚烧起一室兰香,琴声悠远而灵性。末了还要缠着自己:猫儿猫儿,什么案子给我看看好玩不好玩……
然后他忽然就消失了。
身后再也没有眷恋的目光,夜里再也没有一个孩子抱着自己的胳膊说猫儿我冷你抱我,办案时绞尽脑汁毫无思路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替他灵光一闪……回忆,从来都比真实更精彩。
他宁愿活在回忆了。
最后在看一眼襄阳高大的城门,展昭转过身,不知何时才能再来襄阳……不,他还是要常来的吧,毕竟只有这里,让他感觉,玉堂距离自己最近。
守着有他的过去和回忆,自缚的枷锁,宁可不悟,宁可从此永不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