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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擦肩错 ...

  •   原本守在楼外的侍卫已经赶往有人进入后警报迭起的冲霄楼。然而赶到楼外时,一股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们掀翻几个跟头,大地在战栗着,颤抖着,伴随着黎明前最为黑暗是的天空中唯一一抹亮色。冲霄楼霎时火起,木质的塔楼很快燃烧,连同爆炸的声音在楼层中间的霹雳吼声,都一同卷入了凄艳的烈火里——

      仿佛是响应冲霄楼里爆炸的声音,阴云密布多日,却吝惜那一丝丝雨水的天空中陡然闪过一瞬亮如白昼的闪电,隆隆雷声随即而来,咚咚咚地敲打着战鼓的号角。展昭立在冲霄楼不远的地方,直面迎上第一波铁血卫,此时正持刀奋击,左右博杀,咬紧牙关挥舞着手中青锋利刃,在他面前倒下一片片血肉砌成的铜墙铁壁——

      ——他们之间隔着深深的鸿沟,而今隔着天空洒下的豆大雨水,隔着几百铁血卫,还有已然摇摇欲坠的塔楼。

      大雨也没能阻止燃烧,谁都看得出冲霄楼里明显早已是一片火海。即便是没有这场大火,那万箭穿心岂是说说而已?近战中瞥过一眼还没有彻底倒塌的高楼——

      他来晚了,真的晚了。

      只一步,他们就从咫尺,瞬间远离天涯。

      大地战栗起来的时候,展昭脚下一晃,险些被晃倒地上。左臂几乎是下一刻,就被人划开一道血色。巨阙毫不迟疑地抹过那人的颈子,刹那间喷出带着一股腥臭的血气。

      雨水逐渐将他的衣衫尽数打湿,天光此时依然大亮。惊天动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间就在这一刻蓦然凝固了。

      ——依旧是遍布铅灰色的阴云,依旧是打翻了砚台的宣纸一样的天空下,被熊熊烈火燃烧得奄奄一息的高楼,终于禁不住火舌的舐舔,在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霍然倾塌。强烈反差的色调几乎灼伤所有人的眼膜。

      巨阙在手中颓然掉落。

      潮水一样的声音在四周响起,他周围却没有人再来针对他挥出刀锋剑影,隐隐约约地听到沈仲原和欧阳春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是小诸葛反水了。

      ——玉堂,你竟决绝如此,到宁可与冲霄楼同归于尽吗?

      俯身捡起巨阙,展昭信步靠近了冲霄楼的废墟。大雨还未浇灭零星的火种,心里像是被挖开了一块,鲜血淋漓。

      顾不得废墟里还残留着灼烫,展昭顷刻剑气横扫,或许下一刻,他还能找到那只在他心里打了个洞住进去的小白耗子。然而残桓断壁仅仅被抬起后翻了个跟头,却在遍地焦黑中露出一点雪白,被雨水冲刷掉了浮灰,在满目疮痍的灰黑色中露出衬托鲜明的颜色。

      画影。

      慢慢将画影连着剑鞘拔出,画影还有些烫手的温度,精雕细琢的剑柄被倾盆大雨洗濯下已然迅速退却了滚烫,却依旧褪不去被融化的虎头上,因为被雨水冲刷而重新明亮起来的血色。

      大雨很快湿透了衣衫,怀里的画影温度却还未褪去。他在这里……他就在这里,自己却眼睁睁看着他和冲霄楼一起毁灭,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就那么离去。

      而原本应该承受这些命运的人,本该是他展昭。慢慢蹲下身,从头到脚都浸泡在冰凉的春末雨水中,风过处寒冷一片,可他唯独不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可他知道,终归是不可能找到他了。

      前后只是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已然错过。时间的长河依旧平静流淌,浩荡东去,终不复返。

      颜查散府上一片哀声凄凄,卢方和颜查散已经哭晕过去,徐庆和韩彰红着眼睛就要出门。展昭忽然觉得像是有一瞬间回到了过去,父亲死去的那一年也是这样,到处都悲声四起,那时他尚且年幼,还不懂得何为悲哀。

      二哥曾经说他太小,真正的悲哀是哭不出来的,心已经死了,眼泪又算的了什么?就算有眼泪,还能换回过去的点点滴滴吗?

      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愤怒的缘由,跟展昭一样浑身沾满血水的韩彰一把将他按在墙上,通红的双眼愤怒而哀痛,不顾一切地抓住湿透的衣衫质问。为什么你不拦住他?难道你就这么不珍惜他?展昭,五弟到底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从一开始,自己就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他,是吗?

      他会在凶险异常的路上让自己将后背放心地交给他,会在为办案时烦恼不已的地方灵机一动让自己柳暗花明,甚至出门玩耍回来,都会把快活的趣事讲给自己听。

      那时候,展昭只当他是个孩子,讨人喜欢的孩子。却从未想过,这是一个孩子在对他付出自己能够付出的一切来告诉他,他心里有那么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可你呢?展昭无声地问自己。每次两人争吵你都转身就走,有没有想过他会不会很伤心?每次你回去他都开开心心,你有没有一丝愧疚过不该对他发火?每次你出去他都不放心地陪你,你为何还会一次次地放心让他独自离去?

      世人都说他展昭温润如玉,可事实上那是一层用温和的态度来表现生人勿近的冷淡,他对谁都是那样温和,却无形中拒人千里之外,甚至自己都不屑反对什么。

      那他看到的,在你心里又是什么地位?那他付出给你的结果,展昭你又回答了他什么?

      但是世界上从来不卖后悔药。

      是谁在喧哗,还未回答的时候,展昭只微微侧目便认出了那个熟悉的人——涂善。昨夜正是他盗走了官印,而此时竟然如入无人之境,眼角微微侧过一丝得意。

      ——锦毛鼠白玉堂的骨灰王爷给送回来了,不知颜大人想如何禀明圣上啊?还有颜大人的官印……

      颜大人的官印是藏得好啊。展昭一怔,看着门口除下蓑衣的面黄肌瘦的男子,浮肿的眼睛眯起细小的弧度,看似漫不经心地上下抛接着手里的金印。

      被涂善前一天扔到洞庭湖里的金印。

      可展昭想的不是这个。是他亲眼看着白玉堂进了冲霄楼,是他忽然想到帮着白玉堂引开值班的岗哨,是他看着冲霄楼在他眼前倒下,也是他在冲霄楼被炸毁的震天撼地中第一个冲到了废墟前,找到了唯一遗留的画影。

      “王爷好兴致好计谋。”沙哑的声音撕扯着喉咙,生生有些针刺般的疼痛,展昭淡淡开口,“劳王爷收拾五弟骨殖,不过还请问将军,既然锦毛鼠已经死于冲霄……那画影何在?”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尽管他始终不信白玉堂就这样消失在人世,然而冲霄楼被当场炸毁却也是他看到的事实。手里不断地锁紧画影的剑鞘——这是玉堂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涂善何时离开的,他没有注意。可他的话无疑告诉其他人,就算白玉堂死了,这也绝非他的骨灰。

      紧紧握住手里的画影,彼时被烈火焚烧后发烫的剑鞘被沉闷的天气和倾盆大雨浇淋得只剩下微凉的触感。不记得哪一年,雪衣少年拿着画影转了几圈,冲自己机灵一笑。猫儿,爷要换个剑鞘,跟狄青将军比试,那家伙赖皮,弄坏了爷的剑鞘,猫儿猫儿你说,我换个什么好?

      然后自己就真的陪他出去了。为数不多几次专门陪他出去,权当玩一圈,到了兵器铺里,白五爷自顾自地一坐。爷要最好的鱼皮鞘——记狄青将军账上……谁叫他说好赔我的……

      彼时展昭刚抿了一口茶,险些笑得一口呛在喉咙里。他倒是记得清楚,画影配鱼皮剑鞘,倒也确实不辱没一把好剑。

      缓缓抽出画影。雪亮的剑身还留着初时的锋利,似乎有什么金色光泽闪了一下。抬头,窗外的大雨还未停,依旧阴云翻墨,白雨跳珠……难道是剑鞘里玉堂藏了什么?

      一幅金色丝帛带着初始的柔软在黑漆的梨花木桌上徐徐展开,颜查散一怔,细细一看便一声惊叫——盟书!盟书在五弟剑鞘里?

      展昭默默地退开一步,将画影带着冰寒雪光的剑身缓缓插回剑鞘。原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你还是在怨我,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以这种方式,是吗?

      同盟书一起放入剑鞘的还有一副雪白的丝绢,触感通过手掌传递到心里,展昭认得,白玉堂最喜欢这种贴身料子,八个血字映入眼帘。透明的液体颗颗落在织锦上,还未干透的血被重新温润晶莹起来,好似千万利剑穿透心脏——

      ——爱你恨你,一生一世。

      展昭死死地咬紧牙关,眼眶重新积聚起液体。仰起脸,努力将眼泪生生掐断在眼中。他想去找他。

      他不相信,不相信白玉堂就这么死在襄阳。这是忏悔,更是愧疚。

      犹记得那年春暖花开,一夜纵情过后,白玉堂闭着眼睛抱住自己的胳膊,说猫儿,如果以后你要是战死沙场了,爷可不陪着你去,好好活着,好不好?

      自己清楚地记得,回答说,难道大宋和侠义,永远都在我前面?

      白耗子乐得咯咯笑,一不小心痛的叫了一声。接着才抬起头认真道,咱俩能在一起,不就是现在不打仗没有作奸犯科的人么?要是这些都没有了,咱俩在一起不也是聚少离多?

      ——所以你选择扫平这条路,哪怕不要自己的性命?

      展昭终究不可能就这样放下一切去找他,盟书必须尽快送回开封。尽管他展昭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先走。

      这是他的职责。

      曾几何时,白玉堂很认真的指着自己告诉他,“爷从来不会让你在青天和我之间选择一个,你要选择青天,爷就陪你呗”,然后抱着自己的胳膊往他怀里钻,“猫儿猫儿,抱我一会儿,鬼天气冻死了。”

      今天的雨这样大,玉堂还会不会冷,往常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他都是习惯性地替他披上一件衣服。可现在,自己是不是永远失去这个资格了呢?

      祭春神、迎夏姑、谢秋娘、奉冬父。

      展昭赶到开封这一日,正是祭春神,送了春神迎接立夏的到来。立夏过后,便是炎热的夏天,人们在立夏吃一些食物,往往寄托着祈福保平安的愿望。展昭慢慢走在回开封府的路上,此时正值立夏日子,开封纵横的闹市里尽是一片欢腾,千里之外的那一夜冲霄血火看在展昭眼里,只觉得恍如隔世。

      不知哪个巷子人家的孩子在拿着煮好的鸡蛋相互斗蛋,有的胸前还挂着一两个,蛋头斗蛋头,蛋尾击蛋尾。一个一个斗过去,一个孩子破了蛋,撇撇嘴,却也不沮丧,自剥开蛋皮一边吃去了。

      ——猫儿我的鸡蛋比你的大呢,倒是来看看谁的鸡蛋更硬?

      还是去年立夏,厨房大娘做了糯米饭后便按照风俗煮了一大锅囫囵蛋,不肯闲着的小白鼠偷偷从房梁上倒挂下来,趁大娘不注意偷了几个,一个鸡蛋敲开,蛋黄带着蛋清流下来……

      噗……啊哈哈哈哈哈……赵虎笑得见牙不见眼。

      笑什么笑……不就没煮熟的么……

      原来他在自己心里是那么难忘,难忘到失去了才发现,自己身边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到处都留着他的欢声笑语。那块被挖去的心就那么空着,撕撕扯扯地痛着,却不知道何处才能补回来。

      展昭忽然觉得,他再也无法在路上。过去的闲适已经不见了,随着他心里那个孩子而永远找不回那种温暖。八个字依旧是熟悉的飞白,可看在他眼里,却像是深深刻进血肉,再也愈合不了。

      爱你恨你,一生一世。

      是他爱到绝望了,分明洒脱到断就断了,却是不是也是到了最后一刻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放不下呢?三千情丝未断绝,如何能说走就走;即便是削断三千烦恼丝,就真的能看透红尘永远跳脱吗?

      还是雨夜情话,那天送走了丁家三兄妹,少年漂亮清澈的桃花眼就那么认真的看着自己说,猫儿,你要是娶了丁家三儿,爷绝对不给你贺喜去,你信不信?

      那你想干嘛?挑亮了灯芯,展昭含笑看着怀里漂亮的脸庞,不自觉地用手指梳理着乌亮的青丝。

      白玉堂眨眨眼睛,把玩着手里的头发,邪邪的一笑。爷就阉了你当太监,然后爷再出家当和尚!

      ——我穿上喜服,你披上僧衣……果然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啊,展昭默默感叹,呐,自己这个新郎还成了……

      大相国寺依旧香火鼎盛,伽南香的气息浓郁地包裹住四周的空气。抬起头,停顿了片刻,还是抬脚进了门。旁边有一盏盏莲花灯,莲花灯又叫女儿灯,除却中元节,立夏日、上巳节乃至百花节都有些未出阁的女儿们,悄悄写上心里如意郎君的名字,然后抛下河里。

      ——要是从下游收到就能嫁给如意郎君,那咱俩得多少姨太太了,猫儿你数过没?

      自然是不用数的。展昭看着莲花灯想,他想要的莲花灯,其实一直都在衣柜最高层,小白鼠偷偷藏起来却又不甘心自己看不到,于是就一直放在那里……现在,应该落上灰了吧?

      可你真的就这么离开了吗?冲霄楼带走了你的一切,却留下你最后的决然和骄傲。如未断情,如果你还在人世,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带你回来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擦肩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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