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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序章(中) ...

  •   蒙德萨造访德拉尔的第二日,离牧羊人老朋友的逝去是大约一周前的事。朱利尔斯抱着又一只虚弱的小羊在枯黄的草场上晒太阳。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只小羊羔,她的母亲已经死去,而别的母羊又没有母乳。朱利尔斯犹豫再三才将自己的事物分出小一部分和着水搅成糊状给小羊喂下,然而这根本没什么营养,从昨天开始小羊就开始变得奄奄一息,甚至被风寒敲上了门。

      严冬的阳光一点也不暖和,真的,就算现在冬天才造访没多久,然而凛冽的寒风还是吹得朱利尔斯瑟瑟发抖。他瘦小的身躯包裹在一件宽大的风衣里,小羊贴在胸口,皮毛又湿又冷,一点也不舒服。明晃晃的金色是绝佳的欺诈犯,它将朱利尔斯的头发镀成温暖的颜色,却根本不能从严寒中保护什么。然而朱利尔斯还是费尽心思想让小羊多晒一点阳光,她蜷缩的绒毛沾染上金色的时候就好像又被赋予了生机。

      就在这个时候,蒙德萨的女儿,霞薇儿·蒙德萨,背着他的父亲偷跑到了这里。大人们的话题总是充斥着浓重的金钱味,恶臭熏得这个十岁的小姑娘难以忍受。霞薇儿好像小鹿一样一路飞奔到这座往日用作牧羊小丘,她踮起脚尖,夸张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胸腔和小腹都鼓胀了起来,干净的空气让她红彤彤的鼻头终于重获新生。

      霞薇儿与朱利尔斯相遇的时候,这个小牧羊人正抱着瑟瑟发抖的羊羔唱一首走了调的安眠曲。

      “敬告我们唯一的真神,感谢您无微不至的福泽,神父圣女与祷告;驱逐严寒,重赋生机,神音传遍大地。无须忧愁明日的烦恼,只是今夜,耽于今夜的梦境……”

      用当地土语唱诵的歌谣如同自上古传承下的祈祷,然而年过久远的记载或许唱错了词也无人知晓。朱利尔斯不厌其烦地唱着这只曲子,每一次的调子都跑错了不同的调却不自知,好像这样就可以使自己暖和起来,驱走严寒,草场褪去枯黄,绿色重返领土。

      羊羔打着颤从他的衣襟里钻出头,湿漉漉的鼻尖蹭在旧围巾和过大的毛衣领之间露出的皮肤上。说是围巾也许只是个过分美好的想象,朱利尔斯脖子上围着深灰色布条就像一条没洗干净的抹布。破洞和不整齐的切口暴露了它的穷酸,但是没人会在意这些,就算是一条破抹布,只要能稍微抵御一点严寒就成。

      相比之下,霞薇儿就穿的像是个公主一样,当然你知道,这只是个相对而言之下的夸张比喻。小镇里的女孩打扮得再怎么漂亮也无法与公主同日而语,她只是个穿着体面的乡下丫头,只要她离开小镇进到大城市里去,谁都会这么想的。

      朱利尔斯在看见这个披着红色绒布坎肩的体面女孩时自觉停下了撇脚的歌声,在皮厄佛村度过的这六年里他只见过穿着麻布长裙在田间老作的农妇,或者穿着姐姐打补丁的旧衣服,光着脚丫在田里飞奔的野丫头们。

      唯一不同的是磨坊主的女儿,虽然那才是个4岁的小女孩,但是他那希冀女儿能挤入上流社会的势利老爹已经开始把她当小公主来养。

      但是显然,已经十岁的霞薇儿比那个在乡间土生土长的磨坊主女儿看上去更加显得高贵,尽管她并没有像小天鹅一样高高扬起头颅,但是朱利尔斯那不太灵光的小脑瓜子里,霞薇儿就是故事书里所写的高傲的天鹅。她理所应当高高昂起她的脖子,获得所有人的宠爱。

      因此朱利尔斯受宠若惊地看着这只高贵的小天鹅走到自己的面前,垂下了她高傲的头颅。他看见那只应该握住初春时绽放的迎春花的柔嫩小手放在了他怀里病弱的羊羔脑袋上,牛奶的甜香截然不同于他身上羊乳的腥臭,那种甜美的味道好像能把人融化掉一般。朱利尔斯因为霞薇儿的靠近而在心里发出了小小的惊呼,他僵硬着身体坐在草地上,舌头打上结,他患上了失语的毛病。

      “可怜的小家伙。”霞薇儿摸了摸羊羔脑袋上潮湿的绒毛说,“它看上去糟糕透了,我能为它做点什么吗?”

      浅的发灰的金色短发在风里晃晃荡荡,藏匿在头发里的松香味有时变得更加浓郁,混合着奶味发酵成一种更加醇闷的甜腻。朱利尔斯用力吸了口香气,缺乏糖果的童年甜香比什么都来得美好。

      “我可以为它做点什么吗?”霞薇儿又问了一遍。

      “牛奶。”朱利尔斯下意识地这么答到,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红着脸嗫嚅道,“不,哦不,我只是说它饿的太久了。”

      他为自己和这样高贵的女孩说话而感到难为情,声音细小得像蚊蚋一样。朱利尔斯低着头几乎不敢去看霞薇儿,她实在太干净了,橙黄色的眼睛明亮地像琥珀石,而他自己的脸上或许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泥巴,只因为他今天早上给羊群喂稻草的时候摔倒在了羊圈里。

      事实上这些天来,不仅是这只可怜的羊羔,他自己也一直没能填饱过肚子。牧羊人早就放弃了这只小羊,朱利尔斯只能偷偷地匀出自己的食物令它苟延残喘。更加糟糕的是,也许这与前面的事没什么太大关联,牧羊人的身体也变得糟糕起来。他偶尔会剧烈地咳嗽,粘稠的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淤结成红褐的血迹,鞋匠死的时候也是这样,朱利尔斯每天都为此过得胆战心惊。

      但是牧羊人不愿意去看大夫,只是每天从教堂领回廉价的草药,胡乱熬成黑色的粘稠物喝下,与此同时是越来越长时间地把朱利尔斯驱赶到屋外,一边咳嗽一边独自照料羊群。

      牧羊人曾经也想过给朱利尔斯找一份别的活干,东边的老木匠一直想要收一个传承手艺的徒弟,然而他还等不及牧羊人带着儿子找上他,就前往了埃塞德的殿堂。

      霞薇儿听清朱利尔斯的话后,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很抱歉,我身上没有带食物。”霞薇儿说,“但是你能等我吗兴许我能从德拉尔叔叔那要来一些。”

      朱利尔斯却把头摇得飞快,他怎么忍心给这么善良的“小公主”添麻烦。

      “不需要了。”朱利尔斯惆怅地说,“爸爸也说过这只小羊活不长了。”他的语气充满了接受这个事实的平静与无可奈何。

      然而霞薇儿露出了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死亡这个词对这个一直生活在温室里的小姑娘而言兴许太过沉重。

      朱利尔斯在这个月已经见到了太多不寻常的死亡,就算什么时候整个村子都凋零了也不会让人太过诧异,几乎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但是霞薇儿,但是她是不一样的,她从来只见过鲜活的生命呼吸空气的模样,即使是一朵花的凋零也足以令她哀愁叹息。

      “为什么?”霞薇儿用带着哭腔的嗓音问道,“为什么要放弃它呢?”

      朱利尔斯只能老老实实重复德拉尔先生当初对他父亲说过的话:“严冬就要来临了,白雪夺走草场的生气,寒风将我们的屋蓬吹得猎猎作响。它的母亲的奶水要留给更多的小羊,我们没有没有空照顾一只病弱的羊羔。”

      “我们没空管一只病羊的死活。”其实就是这么句简单的话而已。

      德拉尔先生当时看牧羊人的眼神也好像在看一只病怏怏的公羊一样,他永远不会缺一个牧羊人,就像他永远也不缺乏健康的羊羔。

      但是牧羊人愿意把薪水降得更低,只要他能够继续拥有这份工作。他再三保证绝不会把毛病传染给剩下的羊群,才换来德拉尔先生一声不信任的冷哼。

      朱利尔斯想他一定不能那么直白地把那么冷血的话告诉霞薇儿,她一定会伤透了心,因为他的冷血而厌恶他。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甚至没法赚来养活自己的工钱,尽管他还只是个6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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