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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登基 ...

  •   祭拜过她爹之后,魏云音又去城中走了会儿,从东头到西头,裁缝店的李老头,生意还是不行,这会儿店里一个人都没有,见她走进来,老太婆迎上来看她一会儿说,“这不是魏家的军爷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开春还做不做身衣服了?”

      魏云音回头叫站在门口的韶容进来,对两个老人家道,“这是我哥,给他做一身冬天的袄子,过个把月过来取,让大爷慢慢做。”

      李大爷走出来,给韶容量尺寸,魏云音就坐着喝茶水,还是那种带点涩的淡淡茶味。老裁缝的店里不少地方掉漆,门口的红柱子露出内里的枯木。她吃着茶,等韶容的尺寸量完,走时在柜子上先留了定金。

      等李大爷踉跄追出喊着多了多了的时候,魏云音与韶容骑着马,早已经不知道跑到了哪儿。

      回程没有来时急,两个人溜着马,快跑一阵放慢一阵,把马放着吃草的时候,魏云音让韶容尝她在江州打得酒,还是她相熟的那家。

      韶容试着尝了口,忍不住多喝了一口,才道,“这是江州的酒?还不错。”

      魏云音点头,拿过来自己喝一大口,“酒味甜,但后劲足,你少喝。”自己却一口接一口连喝了五大口才把酒囊收起来。

      “在江州没待多久,没想到你就与城中不少百姓相熟。”

      “贩夫走卒的生活就是如此,萍水相逢,也有可贵之处。你没在民间生活过,人与人之间其实可以很纯朴。”魏云音笑笑立于马上,朝韶容说,“将来还是得多体察民情,才能当一个好皇帝。”

      韶容嗯了声说,“当年与三哥也走过许多地方,但每处都只略逗留两天,真的在民间生活倒是不曾。”

      “打起仗来,最受罪的是百姓,谁当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一口饭吃。”

      韶容深深看她一眼,掉过眼去看前头参差的枝桠,郑重道,“我的子民,但凡我有一口饭,就不会让他们饿着。”

      魏云音笑了笑,将缰绳一拎,马鞭猛拍在马臀上,两匹快马扬长并头而走。

      正月二十九日,韶容在青州古早朝颜女帝驻跸过的西华行宫登基,公示六地,并请出六家前朝大族大家长做见证,各自领职主持大局。

      从早上忙到半上午,直至传位诏书经六家家长之手,魏云音一身戎装,自头盔之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的神色。那六个见上面玺印,神色显出放心。毕竟一干众人都图个名正言顺。韶容虽说是女帝的儿子,没有传位诏书他们便是明目张胆地造反,女帝之命,不过是在朝中生乱之时,能保得韶容一世平安。

      祭祖,奉天,登位。

      事事从简,却也折腾了一上午。没有太监,魏云音亲自将诏书收回,收入匣中,高举过头顶,跪在韶容脚跟前,将诏书奉还给他。

      之后在行宫宴请六族家主,孙家是不能露面的,否则稍微有心便能猜出其中关联。魏云音先去了军营交代安顿各地来的兵马,还没进去,正好在校场练手的柯西看见她,就净了手走过来,仔细端详她一番,说,“累坏了。”

      魏云音把头盔摘下来,狗一样晃晃脑袋,“不累,热。跟不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柯西一边问,一边已将手头长枪扔给身后跟着的手下。

      二人去马厩各牵一匹,坐上了马,魏云音才说,“去孙家,有些许事宜,要面禀。皇上让我带东西过去,家主一见便知。”

      魏云音的话声戛然而止,她看了看天,转过脸来,神色说不出的肃穆。

      柯西:“……?”

      湛蓝的天上浮云丝丝缕缕,魏云音掉过头去,什么也没说就打马上路。

      刚入日昳时分,孙家的大门从二十米开外缓缓展开,宛如一幅画卷。马匹近前,豁然白绫跃然入眼中。

      魏云音匆促把马头一别,翻身下马,柯西跟在她身后也下了马,二人走近过去,身上铠甲嚓嚓作响,门口披麻的下人上前询问,“请在这边登记名姓,来日我家家主会一一回访。”

      魏云音将手垂着,柯西也站着不动,敞开的大门中能看见孙家上下,张挂白绫,灵幡与挂着的纸钱,还有线香气味漂浮在空中。

      她低头询问小厮,“府中何人过世?”

      小厮也低着头,没什么表情,低声回道,“家主于二十七过身,除吊唁外,一律谢客。二位官爷若不是来吊唁家主,就请回吧。”

      魏云音回头同柯西面面相觑,旋即在登记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带着柯西进了府门。已是孙家家主过世的第三天,来吊唁的人不多,上完香看了眼遗体,孙家老太还没下葬,两侧跪着一排人,堂外还跪着些人,孙家人丁兴旺,子孙不少。

      拜祭完毕之后,魏云音刚走出堂来,就见得第一次来孙家,在院子里逗弄小孩的那个老头。白发苍苍披覆他的肩头,连眉毛都是雪白,一身素服重孝。自西陌改制以来,已少见男子为丧妻戴孝。魏云音上前抱拳低头道,“皇上派我来给家主送东西,老家主既已去,东西也不必送了,生死自有天命,老伯不要太悲伤。”

      老头浑似披挂了满身的雪似的,白眉之下一双沉静的眼,历经岁月反而清澄,袖着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嘴角轻动道,“老夫见过你。”

      “是,我也见过你。”

      “皇上要赐她什么东西?”

      “没什么,是点小玩意儿,作为给家主的答谢。未曾想家主会蒙难,不知道是死于何故?”

      “她今年已八十九高龄,自然是顺应天命。”老头掉转眼,径自向内院走,丢下一句,“你跟我来,她有东西留给你。”

      魏云音与柯西一对视,二人跟着老头往里走,过了两道门,才进到内院,进入一间屋子,屋内沉重的檀香味不曾消散,大抵是孙家老太的卧房。老头拿出来一张图样,是西陌的国玺印,当日孙家老太只看了一眼传位诏书,就能准确描出图样来,魏云音眼内略带诧异,那老头把纸张递过来,她就接着,询问地看他。

      老头自顾自地坐着,目光看着房门外,似乎在同她说话,又似根本不在意她在此,慢条斯理道,“这图样只有一份,她让我交给你。皇上要交给她的东西,老夫代她谢过了。”

      魏云音折起图样揣进怀中,又问道,“老家主可有什么话留给在下?”

      老头投以冷冷一瞥,又挪开了眼,他说,“她不说,未必你便不知道去做吗?”

      二人打着哑谜,柯西抱着长剑站在门口,魏云音走过来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刚跨出门,她又停了下来。

      柯西看她,“……?”

      魏云音说,“我想再给孙老太磕三个头。”

      柯西哦了声,跟她走到前院时就在院子里站着等她,魏云音跪在棺材前,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拍了拍膝盖,同柯西大步走出孙家。临离开那条老巷子,魏云音又回头深深看了眼孙家的高宅,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小瓷瓶,长长舒出一口气。

      当晚,入行宫前,魏云音在守卫处就解了刀。寂静的宫闱,在夜色里显得庄严而缺乏人味。魏云音一边往里头走一边想事情,到了书房前才被侍卫高声通传惊得回过神来。

      韶容正在换衣服,也不避讳她,便叫她进去。这会儿刚脱下沉重的龙袍,换上轻便的外袍,不甚讲究地曲着一条腿在坐榻上看她,累了近半月的登基在今日终于落下帷幕,二人对视片刻,忽然都长舒口气,笑了笑。

      不等韶容问,魏云音便在一旁桌边坐下,自顾自喝了口茶说,“孙家老太二十七去世了,过两天下葬。”

      韶容似乎并不意外,看着魏云音自袖中把瓷瓶拿出来,放在桌上,她神情略有些木讷,眼神呆滞。

      韶容问,“你觉得表哥这事做得不对?”

      魏云音摆了摆手,苦笑道,“你还什么都没做,主意是我出的,事儿都是我去办的,要说不对也是我的不对。她已年满八十九,本就没几年天伦,既是自己选了这条路,想是打定主意要抱孙家荣华。我只想说一句,请皇上善待孙家,孙家于你有恩,但不得不清除。否则这皇位的来路,早晚会露出破绽。此事攸关你是否能一世安稳地坐在那位子上,你让我去办的事,我办了,也理解和认同。亏欠孙家的,只能在将来慢慢弥补……”她的话越说越慢,直至中断。

      “若天要责罚,都应在朕身上。”韶容沉声道,将魏云音的手抓在掌中,用力握着。

      魏云音一哂,“身后的事情,等到了黄泉路再说吧,活着一日,就有一日的事儿要做。这不,回去我还得洗衣服。”

      “下人都留在院子里了,你身边几十个人伺候着,还没人洗衣服?”

      “我自己做惯了,不用麻烦别人,等战马一到,就要发兵,又不能带着丫鬟下人的上路,不如早点习惯的好。”

      烛光微微晃动,魏云音忽然站起身,看稀奇似的四下打量一番,又踱着方步,在室内看了一转,才说,“也不比京城差,让我看,这地方比皇宫虽小些,却更有古意。”

      韶容笑,“来日就把这座行宫赏给你了又如何?”

      “行宫都能赏人的,当皇帝了一点皇帝的样子都没有。”魏云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韶容最上心的无非便是她了,不仅因为她的功劳,更因为他们是彼此真正可以依靠的亲人,一时间心内感慨,说不出话来,只盯着韶容看。韶容五官眉目清俊非常,只不过也比当年魏云音初初如今见到的少年郎老了些,那老态是刻印在眼中而不是眉梢的。

      她的手轻轻搭着韶容的手,彼此细细摸索了会儿,魏云音手上的茧子比韶容的还厚,肌肤摩擦间带起朦胧的热意。

      “表哥老了。”

      韶容失笑,“你还年轻。”

      “我自然是永远都比你年轻的。”魏云音难得顽皮一笑,将韶容的手放开,从怀中摸出来图纸给他,韶容眸中闪动,听见她说。

      “这是国玺的图样,你要收着也好,要毁去也罢。孙家老太给你刻了一枚新诏印,承应天命登基之后,先帝的诏印本也用不上了。”

      韶容拿在手里掂量,半晌后方徐徐看向魏云音,问她,“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随你。”她无所谓道,又从怀里摸出被揉得皱巴巴的圣旨来,将其展开之后,韶容张了张嘴,半天才道——

      “传位诏书?”

      魏云音轻一点头,走到一边去将绢布靠近灯火,火光起初轻缓其后猛烈地将圣旨吞噬成灰,直到火光快烧到手指,魏云音才将其放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它寂灭成永远不复存在的秘密,才呼出一口气道,“韶武想要的就是这个,不过——”她声停顿,抬起头来看韶容,一字一顿道,“从今日起,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了。咱们打回进城去,我要杀了韶武报仇,你不许拦着我。这事让我亲手来,待兵临城下,我要亲口听他认罪伏诛。”

      韶容看着地上的灰烬久久没说话,他的双肩塌了下去,嘴角略略弯起,“自然。”

      魏云音见他略带勉强,只道他是仍然顾念兄弟情的,挪过身去与他并排坐在榻上,她诚挚地盯着韶容看,直看得韶容问,“怎么了?”

      “韶武想要你的命,到了这份上,你们已经再无回还的可能,他也杀了你的父皇。”

      韶容眼下乌青,嘴唇微微抖动道,“我知道,大哥是咎由自取。”

      魏云音松了口气,在韶容肩头拍了两下,就起身告辞走出宫室。

      出门时回头见韶容还在发呆,她不作声地从屋门闪身出去,抱着臂行走在空寂的行宫之中,没一会儿到了宫门口登记进出,侍卫将她的马牵过来,她牵着马没走两步,就看见街道一旁有人在等她。

      柯西已等了好一会儿,高大的身躯靠在墙上,灯光将他的影子拉扯得格外长。

      魏云音长长出了口气,欣然走过去,柯西拿出来一包热腾腾的白糖米糕出来,她登时莞尔接了过来,借着热气吸溜着鼻子,一面胡乱啃一面说,“怎么知道我饿了?”

      “是我饿了,刚才去路边吃了东西,顺手给你捎的。”

      魏云音拍着他的背说,“顺得好。”

      柯西不说话,二人牵着马回宅子去了。刚走到门口就听说陆翊在里头等着,魏云音让下人过去说一声自己回来了,又支使柯西先去看看什么情况,然后径自回房间去洗了把脸,把铠甲换下来,随便弄了身粗布的武袍穿着,大摇大摆地往前院走去。

      谁料得柯西见了陆翊,朝陆翊点完头,就站在堂中守着他,什么都没说。魏云音一走进去,陆翊掀起眼皮看她,声音不咸不淡道,“现在要见你还不容易,架子大得很。”

      魏云音赶紧对柯西打眼色让他先出去,又吩咐人上来奉茶,陪着笑道,“要知道陆大哥要来,我肯定大门不敢出的。今儿事也忙,你不是同关陆去盯着登基大典了,怎这会儿还不回去困觉?”

      陆翊冷冷哼了声,到茶上来,喝一口,才算气稍平下来,神色也缓和许多,没半点正形地回,“你大哥我连房媳妇儿都没有,被窝里没软玉温香等着,自然不急。”

      魏云音笑了笑没说话。

      陆翊来找她,当然有事,他不提,她也不会主动提。二人正相顾无言了会儿,魏云音眼神发直地盯着门外,陆翊被她看得连连侧身也去看,只看到门口站着柯西,不禁骂道,“看什么呢,眼神诡森森的想吓老子不成?”

      魏云音这才回过神,赶忙抱歉道,“累一天了,这不是走会儿神。”

      陆翊无奈地摇头,终于起了话头,“京城派人下来了,你知道不知道?”

      魏云音还真不知道,愣愣摇头。

      陆翊一巴掌就拍在她脑门上了,直把她拍得揉脑壳,眼神犹自呆呆的,等陆翊的下文。

      陆翊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似的,整理了半天,方才说出话来,“京城让你哥把你交出去,就不计前嫌,封他做安陵王,给他块地,打发他出京。地都圈好了,就在青州,连窝都不用挪了。”

      见魏云音还张着嘴愣着,陆翊诧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魏云音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赶紧拿个主意进宫去问问皇上,打算怎么办吧。”

      魏云音嘴巴发干,“可你怎么知道的?”

      “皇上昨天给我说的,我以为他给你说过了。”

      魏云音眉头蹙了起来,手指头在桌上画圈圈,“皇上也许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就两条路,交了当藩王,不交当皇上。”

      这么一说魏云音反而不着急了,她心里想,若是韶容不打算当皇帝,昨日收到消息,今日何必还登基,劳民伤财再来一出投降回京?想着想着她嘴角就忍不住上扬,一脸的惋惜,“可惜了,不能同大哥一起安享富贵。”

      陆翊被她咧着嘴不在意的样子逗得有点火了,正要跳起来,被魏云音按住肩膀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魏云音笃定道,“你信不信,来使和他带的信,已经死了。”

      陆翊还要再问,又听魏云音问,“今晚就为了这事?”

      陆翊点头,“就这事。”

      “那陆大哥别走了,我饿得慌,一起吃顿饭喝点酒。”

      刚听这话,柯西就从门边走开去吩咐饭食,魏云音拉着陆翊,歪着身冲他挤眉弄眼,“大哥什么时候娶媳妇儿,请我喝酒不喝?”

      陆翊眉头纠结着,显然还在纠结前事。

      魏云音本不打算对他说,看他这样,索性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开来,又说,“我刚从宫里回来,若真的有什么事,这会儿也回不来了。韶武虽然占着京城,却未得民心,人言可畏。来使大概也已经被皇上抓了起来,多半已经灭口,否则他要传的话流传出去,岂非人人都像你一般乱了阵脚。”

      陆翊梗着脖子,“什么乱了阵脚,胡说八道,老子还不是担心你。”

      “是是是,大哥关照,小妹领受了。”她笑道,又做低伏小地给陆翊端茶,闹得陆翊也不好意思再板着个脸。

      魏云音起了身说要去看饭食,先自从堂内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闷着脑袋想事情,跟柯西撞了个满怀疼得她龇牙咧嘴地按着脑袋。

      柯西反倒大笑起来。

      笑声如雷吓得魏云音也不敢叫痛了,避开他就扎进厨房里,脑子里始终抹不开四个字:人言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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