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1、青草离离 ...
-
从十二到十五,魏云音忙得四脚朝天,到了十五晚饭前,在自己屋里换衣服,直将自己摔在床上,四肢摊平。
没一会儿,整座宅子里的人都听见她屋里传出来的怪叫声,柯西端着长刀进去时,就听见她的“啊啊啊”进行到尾声。见她若无其事盘腿坐起身,柯西把长刀放在桌上,说,“四殿下让人给你打的,说你用刀顺手。”
魏云音没心思看刀,就把双腿悬在床前荡,心里想着事,过了会儿见柯西在屋里坐着喝茶没出去,就问他,“今天晚上按我们西陌的规矩,要过大年,放鞭炮,烟火会,通街放灯,你也带夏扬去凑凑热闹。”
柯西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他今日也没换身袍子,穿着半新不旧的武袍,一副刚从军营里回来的落拓样子,举手投足却有说不出的威武洒脱。魏云音磕嘴摸下巴,将他从头到脚一番打量,才问,“给你做的袍子呢,怎么不穿?三十没过成年,这番是要补上。”
“等会儿,府里人说你们的节目都在晚上。”
魏云音点头,“你们北狄没这节日?”
柯西摇摇头,摸了摸桌上那把大刀刀鞘,青黑的刀鞘极是素雅,并无多余装饰,魏云音侧身笑看他,“你使使看,顺手你拿去。”
柯西又是摇头,一言不发就站起来回屋去了,留下魏云音莫名其妙地发了会儿呆,才走近桌前拿起长刀仔细看,是把好刀就对了。只是长刀令她想起从前的杀戮,刀剑砍入血肉的手感,小臂似乎都随之发酸。
她把长刀收起来,就走出门去找韶容。还没走近屋子,院里的花灯就让魏云音看花了眼,为了多看两眼灯上的才子佳人,扭得脖子都酸了。她往门边走,不提防那边苏沐染正出来,二人撞了个满怀,她赶忙反手将苏沐染扶住,韶容自苏沐染身后出来,也扶着她。
“嫂子小心。”魏云音收手站着,见苏沐染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韶容黑发以绿玉高高束起,眉目清逸俊朗,隐约看得出些当年女帝的风范。魏云音笑笑,伸手替他将绦带系好,轻声说,“表哥同姨娘很像。”
苏沐染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韶容一眼。
他神情格外和缓,笑道,“别拿我打趣,去看看那两个小的罢,早上见他们两个出去,下人说好像买了鞭炮回来,仔细些别伤着他们自己。”
魏云音应了声,又和苏沐染说了两句话,这才离开院落。
落花刚刚扫净,院里枝头挂满了花灯和红绸,苏沐染站在庭前,韶容一手自侧旁贴着她的腰。她额间花钿美得让人挪不开眼,面色却有些苍白,握住韶容略发颤的手,安慰道,“她不知道,才是好事,殿下别多想了。”
韶容颔首,将唇贴在苏沐染发间,那清幽香气,让他心神稍定。只是目光仍沉沉,似乎想着事。
是夜,青州城中挂满花灯,四殿下府里就在自家院子里闹着玩,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色,卤味腊味热菜冷盘果品糕点依次排开,二十来张桌子在中庭排开,想吃什么自取便是。
陆家的叔伯家眷也在,加上上下几十号丫鬟小厮,下人得了主人令,今日不必卑躬屈膝,想怎么玩闹都随兴,伺候的下人多是十多岁的少男少女,一时间满堂都是人,穿梭来去,热闹无比。
晚膳过后,要上街的上街,不上街的就在院子里放烟火玩儿,府上足足备了几十斤烟花爆竹,舒窈撅着嘴看自己手里头的,不露痕迹地在夏扬腰间掐了一把,怨怪道,“都怪你,白使的银子!”
夏扬龇着嘴,“用的是小爷的银子!”
“你的就是我的!”
“你你你……你不讲道理!”
“小结巴,什么时候要姐姐跟弟弟讲道理了!”舒窈下巴一抬,别过脸去,一扭身往人群里钻要去抢烟火棒。黑猫亦步亦趋跟着她,回头看着夏扬舔了舔爪子,慵懒又自在。
夏扬气得一张脸圆鼓鼓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忽然一簇光出现在他跟前,他扭头一看,兴奋大叫,“师父!”
柯西把没点的烟火棒给他,有十多根,夏扬笑着去碰柯西点燃的那簇光。
“师父今天不去军营里?”
柯西说,“过节,不去。”
二人晃着的烟火棒,光芒交缠在一起,柯西问夏扬,“好玩吗?”
夏扬使劲点头,大声道,“嗯!”
柯西说,“那就好好玩儿,别和舒窈吵嘴,她喜欢你。”
夏扬的嘴大张着,一时间脸更红了,“师父……”
“怎么了?”柯西不明白地眨眨眼。
“徒儿还这么小……”
柯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让夏扬抓住他的衣摆直摇,还时不时拿眼看舒窈有没有看这边,不放心地催促,“快别笑了师父!”
柯西肃起脸,也不解释,嘴角仍旧弯着,把火折子递给夏扬,转身没入人群里。
那天晚上四殿下的宅院里来了两个人,头一个是陆翊,倒是不意外,他两个叔伯都在这儿,一进门就被满院子的烟火气吓了一跳,一手抱着外甥一手抱着侄女笑问他们怎么不去街上,于是又有人跟着陆家人去街上凑热闹了。
魏云音陪韶容喝酒,两个人都有些醉意时,她一只手支着下巴,歪着脸看院子里的小孩子,恍然间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自从她娘走后,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过这样热闹的年,魏云音心里又是高兴又是落寞。
柯西从底下走上来,在堂上坐了。酒壶是现成的,还有各种吃食,他沉默无语地坐着吃,自斟自饮。
韶容与他说着话,大意还是笼络着,大概私底下也派人去打听过了柯西的身份。魏云音对他的信任,便是韶容对他的信任。
没一会儿,柯西正揉着魏云音的头发,两个人瘫在席上没正形地闹着,忽然来了下人通传,“殿下,外头有人来送年礼了,说是孙家的管家。”
魏云音赶忙把柯西推开坐起来,韶容也让下人去请进来。柯西端坐着,浑似没有打闹过。院中的下人小孩仍自顾自地玩闹,满地的花生瓜子壳,和红红的鞭炮纸杂在一起。管家一进门就皱了眉头,走到堂前来,才堆起笑,对韶容请安。
身后带着的四个小厮,三个抬着一口乌木箱子,似乎很沉,落在地上激起一阵灰。
另外一个捧着个匣子,安安静静地低头站着。
管家站在堂前说,“家主让小的来送东西,箱子里是四殿下要的。”说着转头示意,那个安静的小厮把匣子捧到堂前去,上了台阶。
“哪个是魏将军?”
魏云音本按膝坐着,听这话立刻起身,小厮十分精灵将匣子给她,那匣子是红木的,雕花精致上头的小锁也镂着繁复的花纹,是个不用钥匙就能打开的装饰。魏云音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等着管家说话。
“这是家主吩咐一定交给将军的,另外,家主有句话要说。孙家出不了人丁上战场,也算尽了点绵薄之力,唯独指望将来局势无论是否有变,都能顾念孙家众人。”
管家说完这话也不多逗留,陪着笑退了出去,韶容命人相送,再回到座位时看了看魏云音拿着的匣子,不待他问,魏云音一只手摸着匣子,抬眼看着他,“表哥,大统已定,就在我手里了。”
韶容长眉微扬开,将手放在她的手上。
二人各怀心事,嘴角都噙着笑,魏云音看了看府里的热闹景象,心头落寞更甚。
大年一过,青州兵马整备已齐,按照在京城的六部,青州俨然建立起了小朝廷。只是青州百姓依然惶惶,北边一直没有话来,除去青州,其余五地已陆续得了韶武即将登基的消息。青州似乎被京城遗忘了,没人来传旨也没人来剿杀。
正月二十从军营回去宅子里,魏云音招呼也不打就往院子里直冲冲地跑,下人都知道韶容宠着她,也不便拦。
走到房门外她才想起来把头发和袖子上的尘土拍了去,大声报道,“表哥,我进来了。”
里头没动静,她已推门而入,里头有两个人在说事,桌上还摆着份地图,魏云音见坐着的是陆翊,免不得一愣,随即对韶容一礼,转头问他,“江州出事了?”
陆翊摇头,“没有,我带了布防图来,现在江州一半在陆家手里,知府也不是省油的,调集民兵和府上家兵抵抗。知府想出城,牢中有卒子是他从前的下属,将人偷偷放了。只知道应该还没出城,但江州也有数万人,要翻出来他一个,不甚容易。老头子又不让搜查,怕他跑出去,各地的布防都回调到京城倒是个大麻烦。”
韶武尚未发出勤王令,一来六地尚无动静,二来他还没登基,也没法发。何况魏云音猜测,烈帝多半死于韶武之手,兵符玉玺一应之物,是否在他手里尚且难说。
“你家老头子怎么说?”她把帽子摘下来,在一旁坐下。
“老头子要见到传位才肯听调令。”
韶容没说话。
魏云音搓着手说,“那就登基吧。”
韶容眼神一动,来回看着他们俩,陆翊一时哭笑不得,“登基是你说着玩儿的事呢!得有传位诏书。”
“有。”
陆翊愣了。
“诏书有。”韶容笃定道。
陆翊稍定了定神,“龙袍呢,在哪儿登基,宫殿怎么办。”
“青州有当年朝颜女帝暂住的行宫,翻新便是,用不了几日。我们是要回京城的,这一仗,得打得快,不能拖,行宫只做登基用,不用大肆修整。龙袍已经在秘密赶制,式样照着烈帝登基的来。”见陆翊有点出神,魏云音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笑问,“怎么了?”
陆翊赶忙摆摆手,长叹一口气,“忽然这么一说,觉得太快了。”他斟酌着用词,脖子因呼吸粗重牵扯起筋来。
魏云音把帽子拿起来戴好,笑说,“不早了已经,正月底京城那位要登基,咱们不能比他们动作慢,否则师出有名就落成个笑话。”
陆翊若有所思地闭着嘴,目光在地上盘桓,韶容问魏云音,“过来是什么事?”
魏云音站起身,“我要去江州一趟,现在出发,明晚回,要你的手令。军营里的事,你打发个人过去看着。”
“带人去吗?”韶容一边问,一边起身往书案前奏,魏云音也步入昏暗的内室,将窗户支起,漏进来的光照亮了纸。
韶容飞快写就封好给她,魏云音揣进怀里才答,“不了,柯西留下来训练骑兵,我给通州去了信问战马,还没回话。”
本来韶容应该问她去江州做什么,魏云音也没好瞒他的,她就是回去看看她爹的坟,估摸着之后怕是没时间回江州去。
韶容把自己那顶青色大氅取给她,送到宅子门口,又替她整理好马鞍,才说了句保重,目送那匹马消失在大街上。那马刚走,韶容立刻快步回屋,换上便装,跟苏沐染交代了几句,就也上马从青州赶往江州,那时候魏云音刚出发半个时辰。
从青州到江州二百里路,快马日行四百里,赶了一晚上的路,便到江州。入城时候果见到戒严,见了手令也没立即放行,又盘问一番,魏云音只说是回来探亲的,门口便放了行。
大约是近来从江州去青州的人挺多,回来探亲的便也多,毕竟过年了。
到达她爹坟头时,天光尚且没有大亮,她把大氅脱下来搭在马上,松了松被勒得喘不过气的领子,毡帽取下来塞在马鞍上,就按着两膝,蹲在南舟坟头。
九月南舟被杀,此时已经长过一季青草,这时节草皮衰黄,贴着地。那坟头不高,若不是有个木牌立着,都看不出是个坟包。
木牌上字已经不清晰,魏云音目光沉沉,将匕首从靴中掏出,将上面的字都重新刻过,就蹲在坟头清理败草,没一阵就满头大汗地坐在坟前,与木牌相对,摊着双腿,把手里的泥土草根丢到一边,她将额头贴着墓碑,静默无语。
忽然一道阴影将魏云音笼罩其中,她手上握紧匕首,刚一转头,就放下了手,松出一口气,又觉得诧异,问道,“怎么是你?”
来的是韶容,他在魏云音身边坐下,也摊着腿,将酒囊递给她。魏云音接过来,并没有喝,只是凝神看着木牌上写的季氏,心内千念百转,一时想她爹这一生情痴,一时又想不知道何时能还,一时还想来日将她爹的骸骨带回京城,与她娘合葬,又或是将她娘的骸骨从皇陵带出来与她爹合葬。
韶容的声音将她自胡思乱想中带出来,他说,“怕你有危险,本想暗中跟着保护你,没想到你会来这儿,干脆下来祭拜。”
烈酒入了肠,魏云音眼孔微微发红,“要出征了,给爹说一声。”
韶容嗯了声,握住她一只手安慰道,“姨娘九泉之下有知,也会保佑我们的。”
魏云音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光,嘴角略弯着,满面疲惫,“我娘其实不喜欢打仗,她生前最想的就是丢开纷繁的俗世纷扰,带我爹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厮守到老。”
魏云音抽出手来按着额头,将泪意憋回去,听见韶容的声音,“你不也一样?”
一样吗,魏云音在心底里问自己,其实是不同的。她娘自打出生就有尊贵无比的身份,一生离不开权位,所以对自由的渴望分外强烈。而她在逃亡中成长,手中有钱又有权的日子无疑是快活的,但她穿起戎装的时刻,心底里有想要保护的人,那人便是她拿起刀戟的力量。要回京城去,固然是因为家仇不能不报,也是因为袁勖怀的一句等她回去。
她不想让那人久等,但她也尊重他的选择,袁勖怀与她爹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人。她娘是她爹全部的牵绊和依赖,而袁勖怀不是,他不需要依附她,所以他也不可能像她爹跟着她娘浪迹天涯那样了无牵挂地跟着魏云音。
他曾经有两次机会可以与她策马红尘,离开京城的阴谋权斗,一次中秋,一次背离京城。直至在城门下袁勖怀与她相拥相吻的那刻,她才彻底清醒明白,这个人,这一生,都不会为情所困。
魏云音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凌乱的发粘在略带潮湿的脸上,清晨的阳光将她的脸染得近乎透明的发白。
她说,“不一样。”
至于到底哪里不一样,她却不说了。
韶容也不问,只与她同饮一囊酒,同坐在南舟坟前,风将他们的袍子缠在一起,两盏青影,天地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