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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围城 ...

  •   韶容一登基,院子里顿时空下大半来,让底下人把吃饭的桌子摆在院子里,陆翊先坐着了,她又招呼柯西,“过来,一块儿吃。”

      柯西直摆手,一副已经吃不下的样子。

      魏云音过去拉他,柯西才勉勉强强入座。

      “吃不下喝酒,陆大哥难得来一次,他可是个酒坛子,我一个人太亏了,你帮我挡着点儿。”

      陆翊全然武人做派,肉上来也不动筷子,就拿手抓着没切开的肉块放嘴里大嚼。院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簌簌声,酒落在碗中泠泠作响。

      陆翊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魏云音也饿了,二人吃得快,先安抚了肚子,才说起话来。

      陆翊问起来通州的战马。

      魏云音说,“回信说就在十日之间,前几日收到的信,估摸着不是初七便是初八能到。”

      “柯兄弟的骑兵训练得很是有模有样,等马来了,就可以实战了。”陆翊眯起来的眼中带着点醉意,只觉得呼吸都是热的。

      柯西只顾着喝酒,不说话,酒液顺着脖子流进领口,他索性将胸膛敞开,肌肉健壮优美,仰着脖子,格外有种粗犷之美。

      魏云音嗯了声,小口啜着酒,呆了会儿才说,“你给我找几个信得过,机灵点的小兵,先派进京城去,京城还有咱们的人吗?”

      “有是有,但轻易不能动,动一个就少一个。”

      魏云音点点头,“要不了多少人,这事儿很简单。”

      陆翊眉毛动了动,脑袋往前伸,低声问,“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嘿嘿,到时候再说吧,这不还没开战。”她一脸的鬼头鬼脑,弄得陆翊哭笑不得,“别是什么偷鸡摸狗的法子,咱们是打仗,不是偷鸡。”

      “又不是没打过。”魏云音随口道,拍了拍柯西问,“你打完仗就走,还是在京城享几年荣华富贵再走?”

      “这一仗打完了就是半生显赫,还走什么走,柯兄弟你说是不是?”陆翊道。

      柯西沉默半晌,就着粗陶碗喝口酒,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碗沿。他说,“等你报完仇就走。”

      魏云音忍不住拿话笑他,“怎么着,你还想帮我报仇?”

      柯西没说话,魏云音却知道,她爹的死让柯西心头有愧,他保了景行,景行又是个细作。她爹在他眼皮子底下死的,虽是无可奈何,柯西也未曾多表示过什么,但现在效忠韶容,听凭他们的吩咐,多半是愧疚使然。

      魏云音觉得柯西这人很奇怪,说他复杂,他做的一切又都合乎情理,不过是个有血性重情重义的汉子,说他单纯,他不说话的时候,却谁都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像是发觉魏云音在看他,柯西便也转过头去,与她碰了碰酒碗。

      魏云音莞尔,手一抬,喝干了碗里的酒。

      放下时柯西的酒碗也已空了。

      当陆翊喝得有点说起胡话来,魏云音找了两个丫鬟来把他送进厢房,心头感叹,宅子大就是好,还是有银子最好。人却不必多,朋友有二三,可以聚在一起喝喝酒说说心里话,人生又复何求。

      她嗳出一口气,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柯西跟在她后头,在她一歪身的时候扶了把,魏云音一甩手,笑道,“我没醉。”

      柯西便即松手。

      回到屋里又找人过来伺候着沐浴才上的床,她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一忽儿想着回京城会在何种情形下与袁勖怀相见,一忽儿又想着韶武可恨的脸,一忽儿又觉得看见了她爹,她爹总是眉眼淡淡的,说话声犹如一湾清凉的泉水,那样的人,却也死了。

      她翻了个身睡去,眼角溢出的眼泪将脸打得湿透,人却已经沉入梦境中迷糊起来。

      ☆☆☆

      二月初八,通州战马分三波陆陆续续抵达青州,战马近青州时,黄尘漫天,站在青州城门上还以为是有兵围攻青州,雷动的马蹄声让青州城中的老小百姓都出来看,又都不敢作声地退回屋里。

      六地征来的兵都是新兵,分派给氏族中原带过兵的去操练。

      二月二十二,青州大点兵,祭天发兵之日,韶容一身衮服,在西华行宫摆酒相送,繁复蜿蜒的花藤缠着白瓷胎,他亲手替魏云音斟酒送行。

      魏云音接过酒来,抬头望了望无穷的宫宇,目光回落到韶容身上。

      “旗开得胜。”韶容言简意赅。

      魏云音嘴角略弯了弯,将酒一饮而尽。这酒是离别的酒,是好酒,也是苦酒。

      青鸾旗被风鼓动,振振欲飞。上马出城,青州的百姓夹道跪着,她稳坐在马上,随战马晃动,恍恍惚惚像是从西陌京城出征,也是这样的情景。而物是人非。

      从青州出发后,大军分为三路,魏云音的兵直取京城,苏峰、关陆、陆翊各取道自南方散入东西方向,自南线最近的城镇开始攻城。起初十分顺利,到三月末便攻下南线与江州临近的五城,到四月,战线胶着。

      开战后,京城将地方布防撤回北方,导致南线脆弱,一击即溃。而魏云音取中线,自西南取道入京却行军缓慢。四月中旬,大军在安和停驻,安和县令于三日前便派人接应,一路上此景也见得多了,百姓不想打仗,且都是西陌人,只要有一口饭食,无论来的是哪边的人,能不打是最好。魏云音早年也目睹过许多流离之景,但凡真是投诚,也不为难。

      当晚进了安和县,与县令接洽之后,吩咐县衙准备文书公告,宣布该地归顺,就算完事。

      魏云音派了个小将去办事,吩咐大军扎营在安和县城外,她坐在帐中,两条腿自在地叉开,伏在案上。

      帐子里牛油蜡烛烧得旺,照在笺纸上明晃晃的。

      她提笔写下——

      “勖怀我夫……”

      然后便发愁地咬起笔杆来,写什么好呢,又磨磨唧唧在桌子上蹭来蹭去。她心里是想说点什么肉麻话,反正这信也送不到袁勖怀手上,要真能送到他手上,她也不会提笔就写我夫了。

      于是翻来覆去便是说些行军的事。

      从上次写信算起,已有七日,便从七日前开始说,细数经过的城镇,百姓什么样,田地什么样,各地风俗如何,又细数吃过了什么东西,说得无可说了,连军中补给,月饷十二两银子的事儿都写了上去。到写完已是夜深,写得虽磕巴,却也足足写了三页纸。然后心满意足地把信收起来,拿火漆封了口,装进匣子里。

      匣子里厚厚的也有十几二十封信了。

      她呆看了会儿,知道这些信永远都不会给袁勖怀看,反倒释怀了。

      无论她在信中如何写下甚思念之,思君盼君不知何时得见之类没羞没臊的话,反正那人也不会看到。手指抚过木匣上的纹路,魏云音把东西收好,自去打冷水洗个脸,摊开地图,把柯西叫了进来,柯西刚睡了一个时辰,却精神奕奕已经睡醒。

      魏云音见他便招招手。

      柯西过去。

      两个人对着地图研究了会儿,魏云音说,“再往北就离京城不远了,五百里,快则五日,慢则不到十日。”

      “嗯,京城的兵悉数派回前线,现在攻过去,必定势如破竹。”

      “京城所在,易守难攻,城墙足有十三米,且工程稳固,要找法子突破进去,怎么少折损兵马还要另想办法。”

      “先围,再派人和谈。”柯西道。

      魏云音眼神暗暗发光,手指在桌上敲击,柯西似乎知道她想什么,问她,“你觉得韶武不会同意和谈?”

      魏云音一笑,身体后仰,“他知道我要的不是他的位子,而是他的命,固然拼死也要一战的。”

      “你想少死人?打仗就是要死人的。”柯西与她协同作战这些日,非常清楚这次北行,她想的是能服众则服众,能不死人就不死人,毕竟是内斗,现在为敌的这些军人,将来还要为韶容所用,总不可能将听命韶武的人全都杀掉,立场不同不过是因为没有那个改变立场的能力。

      她又想了会儿,按住额角低声说,“要是恩师在,必然有办法。”

      柯西嗤笑道,“他又不打仗。”

      “我们走的这条路,遇到的抵抗最小,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收服。要让他们相信我们这边的皇上才是天命所归,百姓所求很简单,有口饭吃,有地方住,衣可蔽体。只是这路行来,你看看韶武派的都是什么兵。”

      起初还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后来怕是无兵可用了,老弱病残也都推上战场。大概笃定了韶容这边不敢杀民,军队每到一处,能收编能投降的先收编,导致战线拉长,时间也拖后。

      但如今京城已是孤立无援,各地自身难保,对降将韶容又一律采取安抚政策。民间早有议论韶武弑君篡位,一时间民心不稳,北方拖家带口能投诚的都投诚了。

      只是不知道京城之内如今是个什么景象。

      魏云音想着,眉头紧蹙起来。

      柯西问她,“你担心情郎?”

      魏云音脸红嘴硬道,“谁担心……他的本事,只有没使出来的,没有用尽的时候。”

      “如果我是皇帝,或许会因为迁怒而杀了他。但杀了他也没用,杀了他文臣都会胆寒,除非被逼至绝境,否则你们皇帝没脑子才会这么做。”

      “杀是不会,与其杀了他,还不如用他做人质要挟我答应什么条件。”

      柯西沉默片刻,想起一事来问她,“如果真的用他做人质,你会答应退兵吗?”

      魏云音立刻摇头。

      “这不可能,就算我答应退兵,其他将领也不会答应。”她沉吟片刻,才盯着帐门说出来满怀无奈的一句话,“这一仗与其说我是主力,不如说我只是面旗帜。”

      柯西不明白,魏云音说与他听,“此前几次大战,我虚名在外,让我领兵,是威慑之意。到这会儿,战势基本已定,韶武兵败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她顿了顿,神情显得无比寂寥落寞,“表哥做的准备,比我想的充分许多,无论是兵力还是粮草储备。我去江州时投奔的陆大哥,也不仅是校尉这么简单。他知道的许多机要连我都不知道……”见柯西一脸疑惑恍惚,魏云音登时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说了你也听不懂。总之我也得好好想想,要是真的拿袁勖怀做人质,到时候怎么办。三皇子和五皇子也在韶武手里,再想想吧看怎么办,你先回去睡,我给韶容写封军报。”

      柯西嗯了声,站起来,还没出去,又被魏云音叫了住。

      她目光停留在纸上,已握起笔来,眼不抬地说,“面饼你拿去。”

      柯西饭量大,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去找食,魏云音留意到了,便从自己的口粮里给他留一点。

      不一会儿发现柯西愣着,魏云音抬头就骂,“拿去拿去,我这是吃不完。”

      ☆☆☆

      转眼春去夏来,五月初四傍晚,寂静的西陌皇宫中,更漏之声像是直戳在韶武心上,他面上肌肉纠结起来。

      门口传来动静,来的是他的皇后。

      安家的小女儿怯懦地站在门口,声音细极,如同幼嫩的青草般颤抖不已——

      “皇上,父亲说请皇上今日务必见群臣,那些大臣,也在外面跪了足足三天三夜,林大人和邓大人都受不了昏死了过去……”

      “昏死报什么,又不是真死了!等真死绝了再来找朕!”广袖自桌上横扫而过,登时茶盏笔墨落了一地。

      韶武眼角发红,额迸青筋,眼神阴鸷扫向门口,皇后后退了一小步,他闭上眼,沉声道,“让他们就在外面跪着,你爹带的头?”

      皇后连退两步,耷着肩,头上金银玉石叮当作响,两手垂着掩在袖中。

      半晌后,皇后抬头,无力而悲愤地双膝一弯,跪在门外,音带哭腔,“皇上,我们兵败了……”

      她嗓子发哑,浑身颤抖地跪在门外。

      殿内很静,仿佛是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吸食殆尽。将身后仰,韶武的眼睛沿着宽阔宫室的横梁,从一端滑向另一端,半晌后才怒突双眼,自桌后站起。

      “朕待会儿就过去。”

      皇后如释重负摇摇欲坠地站起,正要后退出去,又听内里传出疲惫阴沉的一句,“不,朕现在就去,看看守不住江山的这群蠢货,还有什么话要谏言。”

      不一会儿,高冠博带的众大臣在外头院子里跪着,刚一抬头还没来得及起身磕下去,就齐齐后退了两步。唯独安国公眉头拧紧,自地上站起。

      只见得韶武扯脱了头上的玉冠,头发凌乱垂落在额前,长剑自大理石上划过迸出冷冷的金属之声。

      兵部尚书安伯玉见状不妙,赶紧站起来把安国公往后拉了把,安国公是上了年纪的人,拂开安伯玉的手,眉毛抖动,气得不行迎头而上,微微发福的肚子挺着,一只手捏在身前,大声道,“怎么?皇上还想杀了老臣?”

      韶武嘴角抽搐,将跪在地上的一排大臣,挨个打量过去,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都在,拖着各自信得过的侍郎在底下跪着,黑压压的人头看过去也有二十来人。

      韶武冷笑道,“怎么?臣工们有何要奏?要奏快奏,朕尚未用晚膳。”

      安国公气得手直抖,上前两步手指几乎戳到韶武的鼻子上,“荒唐,兵临城下七日,堂堂天子,拒不迎战,到底在等什么!”

      “哦?”韶武曼声道,“迎战?”

      冷漠倨傲的目光一个个看过跪在地上青衣的文官们,他手里握着剑问道,“你们,谁堪当此任?”

      “你?”他的剑抵着安国公的下巴,极快地滑向安伯玉,安伯玉直是浑身发抖,韶武脚步虚浮,一个个问过去,“还是你?”

      满地文臣,俱是磕头,个个噤声不敢言语。

      朝中武将都派了出去守城,战事已有两个多月,倒如今朝中已无人可用。韶武将头抬起,望着湛蓝的天空,问他们,“就算冲出城去,朕可以逃去何处东山再起?”

      身后寂静无声,仿佛这偌大庭院中,只有他孤身一人。

      一刻之后,安国公丧气非常地走上来,将手搭在韶武肩上,无奈摇头道,“要不然,下张退位诏书,派人议和。”

      韶武头也没抬,沉声问,“派谁去?”

      “要不,就袁丞相?”

      一时间满地肃杀之气,安国公接着道,“臣相信四殿下仁慈,不会赶尽杀绝,你们毕竟还有手足之情,就算他做了皇帝,也会给你个王位。离开京城,做一个富贵闲人,也未尝不好。”

      话音未落,猛然间一声剑刃扎入皮肉,“咚”一声闷响,安国公微胖的身躯倒在地上,手脚抽搐片刻,便没了动静。

      韶武转过脸来,静静看着惊叫后支着地后退数米的安伯玉,血从寒光泠泠的剑上滴落。

      “还有谁,想让朕退位?”

      众大臣齐齐跪着磕头,一个个慌道,“臣不敢,臣不敢……”

      “安伯玉。”

      骤然被叫到名姓的安伯玉吓得赶忙跪好,整个人扑在地上,胸腹贴地,声音颤抖不已,“请皇上下旨,微臣一定竭尽所能,死守京城。”

      韶武将剑归鞘,抬头望了望阴暗的天空,已是华灯初上的时辰,宫中的灯一盏盏亮起来,玉带般将皇宫圈绕起来。

      “粮食不够,就开粮仓,城中水源不够,便把宫中的分出去。”

      韶武疲惫不堪地吩咐着,又让刑部商幼清留下,问了他些城中作奸犯科之事,城外虽被围困得滴水不漏,城中却也没乱。

      商幼清低着头板正地禀报,“叛军下令不可滥杀,似乎也不打算强硬破城。”

      “呵呵,朕这个弟弟,知道要得人心。坊间都传他才是真命天子,商爱卿,你怎么看?”

      商幼清小心地瞟了眼韶武的脸色,见他不露喜悲,满面麻木没什么表情,他将身躬下去,轻声回道,“皇上得了先帝的传位诏书,自然才是真龙。”

      韶武从桌上拿起个玉核桃捏在手中,深吸一口气,那股滞在胸中的不甘的抑郁似乎都随着安国公的死疏散了去。

      他问商幼清,“非得要有传位诏书,才是真龙吗?诏书,也是人写的。”

      商幼清额头冷汗直冒,映着微亮的灯光,像是落了一头的薄雪。

      半晌后他才战战兢兢答,“古来传位就是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皇上又战功赫赫,得……得民心者得天下……”

      “爱卿的意思是,朕才是民心所向?”

      “是。”商幼清硬着头皮道。

      半晌的寂静无言,宫道越来越黑,商幼清腰背发酸,一背冷汗,正噤若寒蝉,忽然听见韶武说,“你好好看着这帮百姓,趁乱作奸犯科者,一律重处。”

      “是。”

      等商幼清直起身来,才发觉韶武已经走远,那背影说不出的落寞。

      商幼清将腰背挺直,招手唤来一旁木偶似的宫人,以眼神示意,朝地上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安国公看了眼。

      那宫侍立即会意,商幼清前脚出去,宫侍尖细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来人,安国公旧疾复发,快将遗体收拾干净,好生送回府中。”

      宫道上匆促的脚步声来来往往,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恍如是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人走过,唯余石板上的血迹,渗入石板缝隙,百余年后,方能彻底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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