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7、现实世界(番外1) ...
-
科技的妙处在于,它除了可以带来更为便捷的生活方式之外,还可以用来……逃避现实。
打开箱子,一股新鲜的金属味道扑面而来。莫璃将机器拽出来放在桌上,扯掉泡沫塑料,从箱底摸出说明书。
桌子上的头盔式机器是某科技公司生产的非在线互动式游戏机。简而言之,就是根据玩家和游戏内NPC互动,生成独一无二的游戏体验的单机游戏。因为需要用到网络云计算,所以虽然是单机,但仍然需要联网。
说明书内容冗长,犹如开学典礼上校领导们又臭又长的迎新致辞。莫璃翻了翻,弄明白如何充电和开关机,就将它扔到了一旁。
她抱起头盔和必要的配件,穿过寂静而空旷的客厅。
脚下的房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一切声音和情绪都吞噬到了无尽的虚无之中。光滑的木地板上,除了她的倒影外,没有一点儿来自活人的生气。
头盔充电的时候,她背对着窗口,在书架前流连。光线加工过的身影投在书脊上,留下灰暗的痕迹。
书上说,每一天都是崭新的。这个日新月异飞速前进的世界像是一艘正在上升的宇宙飞船,一边高速冲入太空,一边分离解体,将已经用不上的废品远远抛在身后。
莫璃的手在书脊上一一滑过——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人还在看纸质书了,人们热爱环保且便于携带的电子产品,多于爱这种需要拿在手上的沉重负担。书籍变成了一种古老且浪费空间的物品,除了用来装点墙壁,已经渐渐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
就像她,一个从出生起就没有派上过用场的废物。
保姆机器人在客厅里勤快地打扫着,莫璃听见它将机器头盔的包装拆开,折叠成便于回收的纸板的声音。
生物学上被她称之为“父亲”的那个人,从来不会在物质上亏待她和她的母亲。当然,也许只是怕被妈妈找到借口,继续对他纠缠不休。
书架里书籍按照类别分别放在不同的层次里,最上面的是莫璃喜欢的中外小说、人物传记,中间是去世的妈妈钟爱的言情,下面的几层是陪伴了莫璃整个童年的寓言和童话故事。
再向下,最底层的柜子里,放着母亲的遗物。那里面除了妈妈为数不多的几张单人照片和她们两人的合影之外,还有一张父亲后来成立的家庭的全家福。
照片里的爸爸搂着另外一个女人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对着镜头笑得阳光灿烂。照片里满溢的幸福像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刺痛过莫璃的双眼。她只在收拾母亲的遗物时翻看过一次,就再没动过。
她随便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了一眼名字,然后转身将书名输入到游戏头盔里。头盔上的红光转为蓝色,提示它已经成功接收并搜索到莫璃所输入的故事内容。
莫璃想了想,在悬浮在半空中的操作面板上选择了“遗忘现实世界”模式,然后坐下来,将头盔戴在了头上。
*
孩子的人生源于父母。有些人一出生就获得了父母毫无保留的爱和呵护,也有人一出生就遭到厌弃。比如莫璃那个素未谋面的同父异母弟弟,再比如莫璃。而如果要给莫璃的人生做一个简短的总结,那么“废品”这个词就足以概括她并不算长的二十一年旅程。
莫璃是为了挽留父亲而出生的。
莫璃的父母相识相恋的过程很浪漫,这让他们在没有认清彼此缺点的情况下选择了闪婚。刚结婚的时候,双方感情还好。可蜜月期还没过去,女方的多疑和敏感就开始显露苗头,她开始试图控制爱人。婚后一年,他们为此争吵了无数次,就在男方受不了提出离婚的时候,莫璃的妈妈适时的怀孕了。
莫璃就这样来到了世上。
已经遭到厌弃的感情中产生的副产品,当然不会受人欢迎。他们还是离了婚,莫璃的爸爸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家,甚至没有带走几样财产。他花钱买了个清净,留下莫璃的妈妈整天对着她这个没有起到作用的失败产物怨天尤人。
游戏头盔上的□□一闪一灭,提示着它正处在工作状态。头盔下的莫璃靠在书房柔软的椅子里,经历着故事中的人生。
科技可以用来逃避现实,可在遗忘了现实的虚拟的世界中,过去的经历仍如跗骨之蛆,牢固地吸附在她的骨肉里,侵占着她的思绪,吞噬着她的思想。
她想要摆脱的思想。
从《海的女儿》的世界里出来后,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再碰那个头盔。保姆机器人在每天在规定的清扫时间里,都会尽职尽责地把它擦拭干净,再按照她摘下它时随手摆放的角度,小心地放回原位。
就像母亲去世前留在书桌上,还没来得及阅读的那几本爱情故事一样。
“你好,我是刚刚搬来的邻居。我姓纪,纪潇然。”比莫璃高了半个头的男孩叫住外出归来的她,递上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糕点盒,“这是我妈做的点心,请你尝尝。我就住你隔壁,以后要是有打扰到你的地方,请多包涵。”
莫璃放下沉重的购物袋,接过对方送上来的心意,冷淡地点了点头,“谢谢。我叫莫璃。”
“你刚采购回来?”纪潇然自来熟地问,“这附近的超市远吗?我昨天刚搬过来,收拾了一天行李,对这附近还不熟悉。”
“超市就在楼下,出小区右拐两百米就是。”莫璃言简意赅地说,她通常不会这么好心。但是眼前男孩眉目舒朗,温和有礼,让她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好的,谢谢。”纪潇然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左颊上长长的梨涡。
新搬来的男孩刚满十八,是附近的大学的大一新生,学平面设计。这是在电梯里再次偶遇之后,那个男孩子主动告诉她的。
莫璃全程说的话没超过三句。其中一句,还是用来回应这个男孩热情的问好声的。
“我到家了,晚安。”出了电梯,纪潇然欢快地对她摆摆手。
莫璃敷衍地点点头,飞快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钻回空旷寂静的壳子里。
对友谊抱有期待是很愚蠢的。尤其是一个只会短暂停留的邻居。
*
从玛丽·贝内特的人生中抽离出来之后,莫璃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公寓顶层空中花园的凉亭里。
夏日的雨中天台格外适合放空——如果真的能够放空的话——回忆犹如一个幽怨的灵体,死死纠缠着她。
母亲在世时,除了回忆早夭的爱情和抱怨冷血无情的父亲之外很少与她交流过什么。她从一开始的对父亲的愤懑和对爱情的困惑,渐渐变成了对母亲的冷淡疏远。母亲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着怨恨和指责,忙到甚至分不出几分心思来关心她。而父亲活在她们的世界之外,唯有每个月定期到账的生活费,才能让她确认她还有个素未谋面的至亲。
似乎她的每一个亲人都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倾听她,关心她,甚至没有时间正眼看一看她。
不止一次,在难过失望却无人可倾诉的时候,她只能默默地摊开日记,断断续续地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哄自己开心——她知道,如果不能化解痛苦,那么复述痛苦只会让痛苦更加痛苦。
在那个机械头盔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关怀和爱意。可笑的是,这个给予她关怀和爱意的人,却是一台冰冷的机械在她脑海里制造出来的幻影。
她无意识地抠着凉亭柱子上的油漆。凉亭外,雨雾朦朦。23层楼的高度完美的隔绝了城市的喧嚣,一辆辆汽车安静地从公路桥上驶过。每一辆车上的人都有他们明确的目的地。
而她的呢?
一罐咖啡突然出现在她眼前,随之出现的是一个温和的男声:“给你的。”
她转头,纪潇然正微笑地望着她。
莫璃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接过饮料,轻声说了句“谢谢”。一丝舒适的凉意顺着未开封的饮料传递到她心里,她忍不住打开铝罐,浅啄一口。
“没去上学?”莫璃问。
星期一下午三点,这是一个任何身负社会属性的人,都应当待在写字楼里、教室里,或是外出处理各类麻烦的时段。
“感冒了,给自己放个弹性假。”纪潇然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自己作证似的,话音刚落,他打了一个喷嚏。
“……祝你身体健康。”
“谢谢。”纪潇然揉着鼻子笑了,“你喜欢这里吗?”
“这里?”莫璃以为他问的是这个湿漉漉的城市,或是这个环境优雅的小区。毕竟对于一个异乡求学的孩子来说,没有比周围环境更值得关心的了。
“这个天台。”微风吹进凉亭,拂动了男孩的头发,给他的笑容染上了一抹清新植物的味道。
莫璃看向凉亭外。
雨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浓云似墨,饱蘸墨色的雨水溅落在屋顶花园的植物上,给外面的世界染上了一层沉郁的灰色。
“还好吧。”
“我觉得这儿不错,看书累了的时候,经常上来坐坐。”
莫璃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的心太满,装了太多困惑,已经没有力气探索陌生人的想法。
两个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目光同样落在车来车往的立交桥上。
雨水密集地落在地上,像一首杂乱无章的乐曲。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孩忽然问:“你一个人住?”话才一出口,他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呃……对不起,我这么问是不是不太合适?”
对于一个月内只见过两面的邻居来说,这个问题的确有些不太合适。不过莫璃并不在意,“我一个人住。”
随着母亲去世而消失的抱怨并没有让莫璃感觉轻松一点,反而让“家”这个词显得更加空洞寂寞。八十平的空间整日安静得仿佛一座坟墓,而她就是那块活的墓碑。
母亲去世后的这一年,她躲在壳子里,已经很久没有跟活的,有温度的生物说说话了。
尤其在从那个冰冷的机器里获得过温暖之后,她更加渴慕听到活人的话语。
“我也一个人住。”纪潇然说,“爸妈想让我住宿舍,但是我嫌麻烦。十几平米住四个人,每个人的生活习惯都不一样,时间长了一点儿芝麻蒜皮的小事也能闹翻,一吵架整个宿舍里的气氛就会变得很尴尬。有处理矛盾的功夫,我宁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躲在屋里看书做图。”
“你以前住过校?”莫璃礼貌性地问道。
“高中住了三年。你呢?”
“我?”莫璃垂下视线,看向手中喝了一半的饮料。金属色的开口边缘,沾着半圈棕色的咖啡渍。
“没有。”她说,“……我不喜欢住校。”
对于母亲来说,莫璃是她失败人生的耻辱碑,但也是和爱过的男人留下的纪念品。妈妈一边嫌弃着她,一边像要抓住已经逝去的感情那样,死死地攥紧了她。
攥得她几近窒息。
“不住校是对的,”纪潇然颇有同感地说,“宿舍里什么奇葩都有。我高中的时候,同宿舍有个上铺的哥们嫌下铺睡觉打呼噜,他也不跟人家直说,每次下铺一打呼,他就在上铺拼命摇床,恨不能把全宿舍都摇醒。别提多变态了。”
莫璃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阵风吹进凉亭,纪潇然打了个喷嚏,也跟着笑了起来。
“谢谢你……”莫璃收敛了笑意,“回去吧,你感冒还没好。”
“哎?不谢……”纪潇然孩子气十足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一咧嘴,左颊上的梨涡又露出来了,“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莫璃看向他。
“不是……”纪潇然紧张地咳了两声,“我是说,你平时有点严肃。”
莫璃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我知道了。回去吗?我也要回家了。”
他们仍然在各自的房间门口前告别。只是这一次,莫璃对他挥了挥手,没再像逃跑一样,钻回自己的壳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