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胭脂玖

88、现实世界（番外2）

　　时光在大段的空白和阅读中度过，游戏反而成了莫璃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莫璃有时候想，是不是让自己的现实生活充实一点，就能帮助她从眼下这种犹如半死的状态，步入到旁人眼中所谓的正常人生的轨迹上？

　　她把赤`裸的脚伸到阳光下面，感受着来自外界的温度。夕阳的余晖裹挟着从窗口涌进来的闷热的气息，潮湿地落在她的脚背上，在地板上勾勒出脚趾的形状。

　　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莫璃看向窗外。夏日正浓，即便是一棵小小的银杏树，也恣意的渲染着浓烈的颜色。

　　门铃又响了两声，莫璃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玄关。

　　“太好了！你在家。”大门打开，露出纪潇然那张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脸，“你这里还有热水吗？我房间的热水突然停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还是不行。”

　　男孩身上的T恤湿了一半，沙滩裤下的两条长腿和塑料拖鞋上全都湿漉漉的，像是刚刚在水仗中狼狈败北。

　　莫璃让他进来，然后去厨房试了试水温。

　　“我这里还有热水，”她回到玄关，对略显局促的男孩说，“你的水卡里还有钱吗？给物业打过电话没？”

　　“物业？还没。房东给我留过物业的电话，我忘了放在哪儿了。”

　　莫璃找出联系卡，打通了物业的电话。幸运的是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的物业还有人值班，不幸的是纪潇然匆匆忙忙跑出来的时候忘记带钥匙，把自己彻底锁在了外面。物业对此爱莫能助，两个人只得打了开锁公司的电话。等待锁匠上门的时间，纪潇然一脸不好意思地坐在莫璃的客厅里，捧着保姆机器人送来的冰可乐，有一搭无一搭地尬聊。

　　“你们家真干净。”纪潇然说。

　　莫璃环视空旷的客厅。妈妈去世后，她几乎把客厅和卧室内所有能够泄露出母亲存在的痕迹全部擦除了。妈妈喜欢的摆设、随手扔在桌上的首饰、门口衣架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衣服，甚至表示过特别喜欢的家具，统统在那个多雨的季节里干脆地处置掉了——除了书房的那些书。

　　清理过后的房间，干净得像是一个未来得及迎来新主人入住的样板房。开阔寂静，散发着没有人气的冰冷的味道。

　　“我不喜欢太多摆设。”莫璃说。

　　“我以为所有女孩子的房间都会摆好多小玩意儿。”纪潇然笑了，“像电影里那样。柜子里放个绢人，桌子上铺着带蕾丝的桌布什么的。”

　　那是莫璃的妈妈喜欢的装饰。那个直到临死前，都在为小说里的男女主角的爱情掉眼泪女人。

　　“你妈妈喜欢这种风格？”莫璃问。

　　“不喜欢。”纪潇然摇头，“她喜欢欧美简约风，最好一点花纹累赘都没有的那种。不过窗帘桌布什么的，她倒是喜欢粉色系。”

　　锁匠来得很慢，纪潇然这个心思单纯的男孩，对占在人家的客厅里不能走这件事似乎很在意，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聊天活跃气氛的责任。

　　他讲自己玩的游戏，讲游戏里发生的故事，讲他和同学一起出去玩儿时，被人发现五音不全，唱起歌来无论如何踩不到调上的糗事。

　　笑意不知不觉出现在莫璃的脸上，直到玄关再次响起敲门声，她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金乌西坠，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刻了。

　　物业解决问题的速度比锁匠赶来的速度快得多。门锁打开的十几分钟之后，纪潇然房间的管道里终于涌出了热水。

　　“谢谢啊。”送走了物业的工作人员，大男孩一脸赧然的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对正要回去的莫璃说：“下次请你吃饭。”

　　“不用了。快去休息吧。下次出门记得带钥匙。”

　　第二天，纪潇然再次敲开了她的门，递上一盒从网红蛋糕店买来的草莓慕斯。

　　“谢谢。”莫璃说。比起一起吃饭，这个精致的小东西更合她心意。

　　“不客气。”纪潇然看着她，突然脱口问道：“我可以叫你‘姐’吗？”

　　话一出口，纪潇然的脸猛地红了。他在莫璃的注视下慌里慌张地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多大。我就是觉得你挺亲切的，让我想起我姐……不是，其实我没有姐。我从小就想要个姐姐，可惜家里就我一个。你要不愿意也没关系，女孩子都怕被人叫老了，我叫你妹妹也行。”

　　比她高半个头的大男孩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孩子，随着他手足无措的解释，莫璃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没关系，就叫姐姐吧。我比你大三岁。”

　　话一出口，莫璃的心底突地跳了一下——妈妈不止一次地提起过，爸爸再婚后生下的那个弟弟，恰好比她小三岁。

　　——不可能是他。

　　莫璃仔细地看着纪潇然，寻找着他和妈妈遗物中的那张照片上的小男孩的相似之处。

　　……不可能是他。

　　莫璃自问不过一介平民，值钱的东西除了眼下这个栖身之所之外，就只剩下妈妈留下的一笔不至于让她饿死的财产。她身上没什么可图的。爸爸一家的生活比她优渥得多，但是也没有富到让同父异母的弟弟处心积虑地跑来针对她的地步。

　　莫璃有点想笑，就算她爸爸是世界顶级富豪，一个被弃若敝履的女儿，又有什么值得算计的？

　　纪潇然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姐姐了。谢谢你昨天帮我联系物业，还让我在你家吹那么长时间空调。”

　　……

　　从《灰姑娘》的世界退出来之后，莫璃忽然意识到，现实世界发生的事带来的影响，比她预计的大得多。

　　她重新确认了一下游戏设置，菜单栏里的框选仍然停留在“遗忘现实世界”的选项上。

　　游戏论坛里有人自告奋勇地解释了这种状况产生的原理。莫璃点开那个乏人问津的帖子，页面上一长串的专业术语仿佛来自地外文明的密码，高傲地炫耀着无人能懂的知识。

　　她关掉论坛，看着机器上缓慢闪烁的红色提示灯。

　　提示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其实她早已经察觉到了，即便是“遗忘现实世界”模式，也没有完全擦除她对现世的所有记忆，自然也不可能干干净净地清理掉现实世界给她带来的影响。

　　恍惚间，一明一灭的灯光下出现了一双星辰般的黑眼睛，眼睛里闪着如释重负的光。

　　对于纪潇然来说，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邻居而已，何必如此在意？

　　莫璃蜷缩起来，将头靠在膝盖上。

　　妈妈说，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出生就随了母姓。那是爸爸求来的孩子，是他所爱的女人生下的。产下那个男孩的时候，爸爸的后妻几近丧命，姓氏反而成了最为无关紧要的问题——不像她。一个不受欢迎的产物，死皮赖脸地随了父姓，仍然逃不过被遗弃的命运。

　　她将问题甩出脑海，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本该帮助她逃避的游戏头盔没有起到预计的作用，她决定还是依靠最为古老的方法摆脱自己的思想。而只要小心选择，笔墨构筑出来的世界，就永远不会让她想起破败不堪的现实。

　　*

　　“我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到这边来上学，我爸就放心得多。”天台的凉亭里，纪潇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玩着手里的可乐。红色的铝罐像个陀螺一样，在半空中快速翻转着，然后稳稳地落在他的手里。他对莫璃笑了笑，“我高中离家不算太远，就是交通有点儿不方便。其实我觉得住不住校都行，我爸就希望我在学校老实待着，他说这样能让我省下路上的时间多看看书。”

　　莫璃点头，目光锁定在那罐可乐上。她几乎听得到二氧化碳气泡撞击在罐身上的声音。罐体内的压力很高，瓶身圆鼓鼓的，像颗随时都会爆`炸的小炮弹。

　　纪潇然再一次接住了罐体，手指无意识地在拉环周围摩挲。“事实证明我爸想多了，高一的时候我没少和同学溜出去泡网吧。本来我对网游没什么感觉，但是和同学一起玩儿游戏比自己一个人玩儿更有意思多了。要不是后来逃自习逃得太多被老师发现，我今天一准儿是个大龄网瘾儿童。”

　　纪潇然的性格和莫璃截然相反，他外向，话多，好奇心旺盛。一看就是在充满了爱和包容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可他居然不觉得和一个内向寡言的邻居交往是种负担。

　　莫璃看着纪潇然手里的可乐，他的手指仍然危险地在拉环周围摩挲着。

　　莫璃帮他联系物业修好热水器之后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天台上的盛夏已经变成了早秋。这两个月里，纪潇然逐渐由一个不太熟的邻居，变成了每次见面能说几句话的熟人。而他也特别乐意和莫璃聊自己小时候经历过的趣事，仿佛只要她听着，他就能一直说下去。

　　就像是……真的把她当做姐姐看待。

　　乘凉的人多起来了。围绕着凉亭铺设的小路上，已经走过去了三、四拨吃完晚饭出来遛弯的人。

　　夏日余威犹存，黄昏已至，天气却仍然炎热。纪潇然早就忘了可乐罐在他手里遭到过怎样的对待，讲到兴之所至，他手指轻轻一掰，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可乐在莫璃来不及出口的制止中爆炸了。

　　“……卧……我去。”纪潇然说。

　　莫璃一只手还压在他那只引起灾难的手腕上。

　　“……没关系。”莫璃擦了擦溅到腿上的棕色饮料，“我现在去换衣服，还能洗掉。”

　　爆炸的威力波及了亭柱、地面和莫璃的左腿。好在她穿的是短裤，受灾情况不算严重。

　　纪潇然道了半天歉，然后决定为自己的制造出来的灾难负责到底，他和莫璃一起下楼，从家里拿了清洁工具后重返天台。莫璃回到凉亭的时候，他已经擦完了亭柱，正在用墩布给地面做最后的清洁，旁边一个热心阿姨指点着他没擦到的地方。看见莫璃过来，阿姨笑眯眯地说：“你回来啦？你眼光不错哦，现在的年轻人弄脏了公共区域还愿意回来打扫的可很少见呢，小伙子挺负责。”

　　热心阿姨显然弄错了情况，莫璃还没开口，纪潇然先紧张起来了，“不是！阿姨，我们是——”

　　“哎！”阿姨仔细打量着莫璃，“你是不是住在16层？”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又说，“我就说嘛，看着你就眼熟。你们家的事儿，我听说了一点儿。你妈妈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你现在回去上学了吗？唉……听阿姨一句话，你妈要是还在，肯定不想看见你现在这样儿。你还这么年轻，再怎么伤心也得为以后做打算。听阿姨一句劝，别太难过了。”

　　热心的邻居阿姨左一句右一句说个不停，直到他们收拾完凉亭，提着用具走向电梯厅才安静下来。

　　尴尬的气氛淡去了，纪潇然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莫璃看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忽然说：“你想说什么，说吧。”

　　“你……”傍晚的余晖照在电梯厅的浅色地面上，给少年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满腹心事的暖黄色，“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

　　“你为什么要抱歉？那已经是上一代人的事了。”

　　纪潇然点点头，直到电梯提示音响起，才后知后觉地转向她：“什么？你？！……”

　　莫璃波澜不惊地按住电梯门，“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对吧？”

　　纪潇然震惊地瞪她，“我……你怎么知道……”

　　莫璃笑了笑，“回去再说吧。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