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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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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家的女婿死了,在玉芙母女住进医馆的当晚,一把大火将她们家的小土房夷为平地,那不孝女婿醉酒后睡如死猪,在梦里就被烧成灰烬。
母女俩知情后,不出所料地抱头痛哭了一回,我猜这泪水里一半是哀其不幸,一半是感慨多年疾苦终熬出头,大有劫后余生之喜。小挠原还担心死了夫君的玉家女儿恐受非议,可他显然低估了人民群众的觉悟和正义感,玉家女婿一死,不仅人人拍手称快,更有热心的七姑八嫂们已经开始为玉家女儿张罗婆家了。
我被上门说亲的媒婆们烦得头疼,暗中加快了为玉芙治疗的进程,并着人给玉家母女重新置了处房子,待玉芙病好,她女儿再提不变叨扰时,便没再挽留,当下收拾了些衣物药材包好,让小挠连人带物地一并送去新宅。
我哼着小曲儿在一本崭新的账本上记下了玉芙的名字,想了想,又把她女儿和女婿也写了上去,这一桩事里,我医好了玉芙的病,帮她女儿脱离苦海,那一把火嘛……也算是送那恶人一程,省了鬼差一趟辛苦,又为凝泉镇除去一害,仔细想来,当属功德无量了,如今我只算成三个助人的名额,已是不能再厚道、不能再朴实的了。写完后,我心满意足地将账本收在枕头下,这笔账当得我亲自细细地记清楚,免得日后混元那厮赖账。
当晚,我睡得特别香,还梦见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手捧一只雕工精致的玉匣在不远处向我招手,嗓音温柔醇厚:“过来,你的魂魄就在这里。”我兴奋地扑过去,不料脚下被什么一绊,跌在地上,梦就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被锦被勾住足踝,半个身子摔出床外,趴得极为不雅。
小小乌龙于本魅的好心情无碍,我照样柳眉细画,朱唇轻点,香扇慢摇,腰肢款摆,施施然开门做生意。
在玉芙一事上得着经验,我开始依样画瓢,但凡前堂大夫束手无策的重症病患,我都让人抬到后院这间厢房来。我医治时从不准人近旁观看,那几个大夫好奇不已,奈何我是东家,一个冷眼飞过去,他们伸长的脖子只得缩回去,再多的疑问也只能咽进肚。其实我也瞒得难受,可不这么着又能如何?横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化回魅态以术法治病疗伤的场景吧?是以我倍加小心地控制疗程,大夫们开出的药也一丝不苟地喂病人喝下,如此旁人虽则觉得奇怪,总还算在他们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不至惹出无谓的麻烦来。
这凝泉镇看似平静无奇,却也如我在话本里看到的人间一样,于阴暗处藏污纳垢,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横行乡里的流氓恶霸、不孝的儿女、狠心的爹娘……我所救治的病患多为这类人所伤,或因他们而病,每每救下一个,便能听到一个引人落泪的故事,于我寻找魂魄无益,却个个都堪比话本所载,甚至更加令人发指,而这些被欺负的人大多良善得没了边际,遇到恶人不是认命就是一味忍让,可换来的并非对方的觉悟悔改,反起助纣为虐之效。我曾试图将阎王教我的那句箴言传播于他们,可他们听过之后皆面露惊恐,连道不可,反来劝我不要为他们生气。说理不成惟有践行,于是后来我就不再多费口舌,只如帮助玉芙母女一般,暗中取了那些欺压良善之歹人的性命。所谓仇恨,记在心里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只有报了它,方能使人心大快。
经日之后,我救治的人越来越多,而镇上无端暴毙的人也越来越多。蘼芜馆妙手回春的盛誉响动全镇的同时,关于我的流言也随之纷纷四起。受过蘼芜馆恩惠的人会说,东家蘼芜娘子不仅人生得美貌,且有一颗救世度人的善心,莫不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吧?对我心存疑窦的人则猜测,她一个姑娘家,无亲无友,尽管时不时会有一位风姿俊逸的后生造访,却既不是兄长,也不是夫婿,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更有甚者,竟猜测我是异类,暗暗盘算等凝泉寺的大和尚游方回来之后,要请他去蘼芜馆念一段除妖咒,看看那小娘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什么东西变的?!你才是东西变的!你全家都是东西变的!我是一只魅,一只貌美如花的魅!岂是尔等凡俗之物可以欣赏的!虽然有那么一丢丢的生气,可本魅是何等情操修养?怎会与那些呈口舌之快的人类计较?好事仍是要做的,人自是要帮的,魂魄嘛,更是一时不能懈怠地要去寻的。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本魅固非庸人,便不会自扰,心安理得地做我认为应当做之事,任时光匆匆如水逝,我在乎的唯有如何才能多快好省地帮助更多的人,或者在哪里能找到我的魂魄,当然,若说还有什么是我不得不分出些精神去应付的,那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古往今来千百年,在自恋一事上都无人能出其右的大神——混元天君!
自我化为人形,美貌与智慧兼备,人气与口碑齐高,莫有分毫不顺心如意的,唯独这位神仙架子端得十足、神仙排场摆得十足的混元天君,几日便来蘼芜馆一趟,以督促我行善进度为名,不分时间场合地来搅扰我的生活。起初我并不知道头顶上突然多出的一只花脑袋小雀是什么鸟儿,还觉得它额前立着的一撮粉毛挺好看的,还以为连雀儿也恋慕我的美貌不舍离去,后经混元解释才知,那雀儿是他老人家的意灵分身,本尊不能时时刻刻地监视着我,便施法劈出这么一道灵光,化成一只雀儿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飞,说无论何时,只要我对那梅花燕念一句“天地神明,混元天君”,他就能来替我传道授业解惑也。“连口诀都这么自恋!本来还觉得那花脑袋小鸟挺可爱的,可一想到是他的分身,就剩下严重的鄙视了!化个鸟都要化个头顶梅花的,怎么不顶个菊花给我看看啊……”我一面以最低的音量腹诽,一面以最真诚的语气连连道谢,感激涕零地蹭了混元一袖子鼻涕,又虔诚地目送他带着一脸的厌弃和恶心登云离去。正所谓“打不过,就认怂”,这个从小挠那儿学来的道理,我领悟得极好。
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三年光阴,在混元天君看来不过是睡三个觉、吃三顿早饭;于凝泉镇上的人们而言,则是整整三个寒来暑往,小挠已经长成了小伙子模样,知道和街口烧饼刘家的闺女眉来眼去了,蘼芜馆老医师的孙子已经可以下地打酱油了……然而对于我,时间是最最无足轻重的,若非与混元有三年之约,恐怕这些时日是怎样度过的,我也不甚了了。
可时光毕竟还是过去了,我记载功德的账册也密密麻麻写了好几本,一日闲来细数,恰好做了九百九十九桩善事,助了九百九十九个人。我兴奋地从软榻上跳起来,浮在半空中抱着账本转了好几个圈,那花脑袋雀儿也跟着我盘旋几周,叽叽喳喳地凑趣,我一把捉住它,凑在嘴边亲了几口,只见它先是梗着小脖子瞪着小眼珠楞了一会儿,然后“咿嗷”一声栽倒在我掌心,额上的梅花凋下一片花瓣,悠悠地飘落在地。我气得劈手一摔,它一个激灵拼命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慌张地用爪子护住脑袋。我懒得跟它计较,一只不解风情的鸟儿,影响不了本魅的好心情。掐指算来,距约定之期只剩下不足十日,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最后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可三年下来,凝泉镇在本魅的妙手之下,已是人人康健,户户和谐,可算得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文明乡镇了,想找个车匪路霸、地痞流氓简直比遇上一只白天还招摇过市的鬼还难,上哪儿去找这最后一个可助之人呢?
正当我下了老大的决心,准备通过梅花燕呼唤混元天君时,小挠敲响了我的房门,一如三年前他带来玉婶那第一笔“生意”,他的底气仍是不足,只不过他的童子髻如今已拢在头顶束以纶巾,见到我时脸上总带着一抹绯色,低着头不与我对视,“小姐,门外有一男一女求见,指名要请您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