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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一章 卧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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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端夤夜来访,因采薇园下人皆知她为公主密友,从无需通报,兼之风寒露重,不宜久候,便任她长驱直入卧云榭。她隔帘见得真切,榭内高烛语歇,永安身着石青色的百鸟归巢缂丝便服,正持卷默读,只留那个叫陆惜兮的侍女在一旁打扇。心中禁不住生出一丝难言怯意,又不愿如此便去,竟是站在帘前,踌躇两端,进退不得。
惜兮隐约似见帘外有人,又并不见来者进屋,更无通报,心下生疑,默默提裙欲上前探看。岂料永安神色蓦地一醒,按住她,却自己起身促步过去掀开竹帘。闻端眼前乍然一明,猝不及防,尚有些羞怯,只略低了头,轻轻吐字:“仪——”一双柔荑早被永安攥在手心里。
虽郊迎那日两人在车内早已释嫌,然不曾细话分别之日彼此相思之情,永安就不得不离车与刘湛同乘御辇。而闻端回家静养,因父母限制,也不得与公主频繁联系。永安不曾料得她竟会只身一人深夜来访,又惊又喜。可细细观去,但觉闻端身子比起不久前分别时更为单薄,看得她触目惊心。云髻扰扰,翡翠簪,青玉瑱,在灯烛下流光溢彩,却尤衬得闻端神色黯然。
“闻端。”永安脱口叫出这个名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带闻端入内坐下,让她暂歇劳乏,连惜兮默默退出屋内也不曾太过在意。闻端听永安轻唤自己名字,也舒了眉黛,浅绽一笑,然则只如明光拂过般转瞬即逝,即刻无迹可寻了。永安看呆了一呆,又张口叫了一声:“闻端。”下面仍是无话。
这次闻端才再展颜而笑,退后了些,靠在云纹镶大理石红木榻的扶手上,抬眼看她,偏头问:“你只管叫我名字作甚么?”任是日月悠长,世事变迁,那矜重端庄中撒娇的烂漫情态,依旧如昔日一般。永安只好老实道:“平日里叫这名字,叫便叫了,如何叫也未曾有个回响,如今趁机会自然得多叫几声。”说着,凑近闻端的耳边,又猫儿般柔声叫道:“闻端。”
闻端听永安这般说,心下却没来由一酸,哪堪听她再叫,慌忙避了开去,草草应了声,只怕永安听出凝噎之音。永安这才问:“为何这么晚来。天黑风凉,路上也不甚安全。”
“白日里人太多。”闻端敛容答道,斟酌了会,继而反问,“仪,你又借机大肆铲除异己了吧。”
“但凡牵连进去的,无几个是白的……”永安几分尴尬,咳嗽一声,转道,“闻端——”
话未离唇,已被闻端截断:“仪,圣上是什么意思?”
永安见闻端神色紧张,目光紧随自己,心中已肯定她此行所为何事,站起身挥袖断然拒绝:“不行!”
“仪,”闻端闻言,面色凄惶,声音也跟着一阵战栗,“我求你。”
“求我也没用。自作孽,不可活。”
“可我大姐和大姐夫是无辜的!”闻端不禁稍扬了声音,愤然道。说完,却发对面那双方才何曾情深脉脉的渊瞳竟瞬间被冻住般,如此陌生,如此无情,冰得她浑身一凛。
看闻端僵在原地,永安才偏了眼睛,终释出一丝温软:“我也无可奈何,怪就怪天命罢。旁人我尚可想法帮他在皇兄处转圜,卫沂卫蕤谋反犯上,理当诛灭九族。”
“不,不是天命。”闻端摇头道,“你分明本就知道,那日你故意不见我,企图让我知难而退,因为你已知下面有场恶战。”
一边静静聆听,永安一边放开闻端,走回案前,抬手用银签把烛芯拨了拨,默默望着火光突的一跳,更为明艳,并不做回答。侧面看去,笑容尽逝的面上满是“那又如何”的漫不经心。
“就算卫沂和长宁公主谋反,也是你逼的,不是么?”
永安的目光只顾被烛上冉冉而升的淡烟吸引,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仪……”闻端语声哽咽,“你能看着我的眼睛么?”
“闻端。”永安低沉嗓音道,却覆下睫翼。
“仪,你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闻端忍不住泪堕双颊,洗去了残存的一点血色,“仪?”
“我若不是这个样子,”永安手中银签猛地狠狠撞上桌案,跳出老远,坠在水磨青砖上一片叮咚乱响,“现在死的便是我!”说罢猛吸一口气,将双手撑住桌案,仿佛在为自己探求支持,气息却越发转沉。
“求你,”闻端已明白事不能成,然而事关长姐性命,她再无可想之法,如何忍心就此离去,只冀图永安能回心转意,向刘湛求情,“我只有这一个姐姐。仪,我从未求你过什么……”
“闻端!”永安像头小兽般,锋利眼光骤然逼视住眼前人,压低嗓音,如同从喉中迸出咆哮,“现在在天牢里的是谁,是我的亲姐姐!你还不知道吧,在高郡,我亲手逼死了我的舅舅,杀了我的表兄!你以为,像我这样一个人,还会心软么?!”
闻端见永安脸色煞白,嘴唇微颤,惶然无措而兀自逞强的模样,自己如受剜心之苦,却又始终忘不了姐姐一家正身陷囹圄、命悬一线,不由得掩面啜泣,再发不出声来。
屋外惜兮本时刻关注屋内动静,听到永安低低怒声,心下明白两三分,忙进屋来劝。闻端见她进来,赶紧拭了泪去,轻道:“仪,这事我孟浪了。你别恼。我,”说到这又是一哽,“我先回府了。”
永安并无出言相留,冷眼看闻端掀帘出榭,身影被竹帘掩的消失不见,这才胸中猛的一刺,顿时回缓过口生气,不察眼眶已热。只因少了那一人,眼中一切竟就这般缠缠晕晕,凭它雕梁画栋、金鼎玉兽,统统混作一团,再分辨不出任何区别。
刘湛步入定澜宫时,已过了亥时,朔月高悬,甬道上桂花盈径,并未清扫。他见正宫内人声已定,便不让宫人通报,带着随侍默默走了进去,杨皇后正在轩阁内静阅书卷,觉察刘湛,忙整服迎上去行礼,口中道:“臣妾参见陛下。”
刘湛扶她起身:“皇后,看什么呢?”说着自拣了个窗格下的椅子坐下,一边对跟进来的太监宫女们摆手,“都下去吧。”
杨皇后笑容一如既往庄淑温雅,款款走至刘湛下首坐下道:“内司呈上来的文书,今年重阳家宴的准备。永安为夫守孝,靖河有孕在身,都不便入宫。”歇了歇,又道,“丽妃这几日也依旧是身上不大好。”
“重阳……”刘湛自胸膺送出一叹,思绪随着婆娑月影飘摇徘徊,“去年这个时候还热热闹闹的,今年长宁却不在了……”他一母所出的兄弟姐妹只有长宁,她如今身陷诏狱,虽是罪名早已坐实,他却还是有些不忍勾决,此时想来,不禁唏嘘不已。
杨皇后见他感怀,忙转了别的事排遣圣上。皇后素来稳重谦谨,对六宫嫔妃们态度和善,并无争宠相妒之事,自杨岷岏因卷入兵谏一案下狱后,也不曾插言一句干预政事,倒是更为屏息凝声,每日悉力治理后宫而已。此时两人只在月影下繁繁絮絮说些感今怀昔、散漫无章的话。窗格漏下的月色稀朗,然添上松声桂香,别有一番幽趣。如此十九年,夫妻之情早过了初见那热恋时分,却并不曾见生疏,两人对坐而谈,尽可畅舒胸臆。
闲聊了会琐事,夜已深沉,金蟾仿若淹在墨池中般,玉庭四下里阒静无声,跟随刘湛来的太监有的已靠在廊柱边假寐,琉璃知刘湛不会再走,今晚必定是歇在定澜宫了,早在卧房熏好香料,皇后也准备劝刘湛早去休息。刘湛却谈性甚高,久久不愿起身,不经意徐徐感叹道:“煦儿已十五岁了罢。看样子,也该让他办些实事历练些了。”
杨皇后未承想刘湛会忽然说到此事,一层红霞漫上略显苍白憔悴的双颊,双目似微微噙泪,忙道:“谢陛下。”
因今年重阳比往年冷清,杨皇后花费心思,特令人准备了各式烟火,欲为筵席增色。那日诸人在瞻园摆宴齐聚,琼州巧匠赶制出的烟火则架设在镜湖一岸,自右威卫一营抽出三百人,尽着红衣,专负责燃放。雒山上的明光宫与其隔湖相望,众人自然将对岸一切尽收眼底。只见那三百兵士在如昼灯火下,先是整队变阵,进退行止,煞是好看。待时辰到时,已是席近尾声,骤然间殿内外火烛尽灭了下来,对岸也是灯火俱黯,那些红衣人一齐消失在漆黑之中,却见一支金龙呼啸着冲天而起,响声振聋发聩,金鳞熠熠生光,先是博得了个满堂彩。寂静片刻后,才是火树银花一般,一簇簇金银二色的烟花,交相在空中绽开,一朵未尽,一朵复起,连绵不绝,洒满天际,浮云也映照得好似半透明,时不时跃出夜色。
随后更是百花齐放,万彩纷呈,各式各样巧夺天工的烟花争芳斗艳,或青云直上或漫天花雨,天色也是被染得姹紫嫣红。刘湛举目四望,恍惚中却看见席尾一位女子,半天想起她是陆太后抚养、闻翟的小女闻端,自小在宫里长大,与几位公主皆是相熟,皇后曾提起今年也邀她回宫一叙。当年是自己因看见她与永安亲近,一力促成她长居宫内,此时隔年经久不见,闻端却是已然自小女孩长成,举止间更添隽雅,淑然静好,倒是无愧为公侯之女,气品清贵。刘湛记得先太后倒是很希望此女能为太子妃,然皇后仍觉得岁数上两人稍嫌不太合适,因此作罢。想到此处,不禁心血来潮,待烟花过后,宫灯复明,便传了闻端近前问话。
闻端拜见毕,刘湛笑问:“荣世侯操劳国事,近来身体可好?”
“家父精神甚佳,”闻端对道,“感铭陛下圣恩,常思为民造福,为国尽力。”
刘湛点一点头,听她答话时落落大方,又笑着接道:“你自小在宫内长大,此时不必拘束。”一阵凉风抚来,带来些许淡淡的火药味,刘湛兴之所至,竟没让她归座,反道,“你今日可以‘烟花’为题,做一诗。”
闻端略一思忖,便张口吟道:“道是名花花非花,珠玑流转燃烟霞。玉树森森拔平湖,宝山龙驾排云下。千暄和祝如春至,万户同庆盛世嘉。关山不阻长风起,并送繁花过锦峡。”
锦峡关本是崎中五关之一,因关口两边山势险恶、层峦叠嶂得名。其地处登州最北与北戎接壤处,也是卫护大吴的门户,交兵时两军必争之所。昔日此关曾被攻占,卆地大片一度沦陷敌手,后来幸赵彬领兵收复。去岁北戎再次大举来犯,又被赵彬不久前一个大胜仗,拒退百里,使其再不敢侵扰边地,边境复归平靖。刘湛听闻锦峡关,继而想起一事,便顺口问道:“去登州善后的是你兄长闻捃罢。因前番涉案,回京听审,如今永安说明原委,大理寺也已定案,他可复职了?”
“吏部的复职书尚未批下。”
“既是冤枉,”刘湛道,“明日便去登州复职罢,文书缓几日也不打紧,教他好好安抚登州受兵乱之祸的灾民是正事。”
闻端听刘湛开口,立刻跪下谢恩,那姿态尤为娴雅。刘湛见她对答有度,又才思极敏,心下本是极喜欢,再加上她曾是太后尽心教育的女子,知她不曾婚配,便暗暗生出替她主婚的意思来,当时却压住不言。
这晚宴散罢,次日闻捃登程,而不几日后,闻翟便接到圣谕,赐婚其二女闻端与宰相洛成之嫡孙、现居中书侍郎之位的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