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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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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灏筝从皇宫出来,便直奔邱仲武家里,两人恰好在大门前碰上。
“仲武,皇兄说这次和谈你也有份?”洛灏筝一心想着之前年轻皇帝似笑非笑的调侃,倒是没注意到眼前一身朝服的将军脸上三分心虚七分烦恼的神色。
邱仲武将手中的缰绳递给马夫,与洛灏筝一道往屋中走去,笑道:“我才去你那儿,就是要说这事,没想你倒跑我家来了……”他顿了顿,伸手拍拍对方的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也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洛灏筝从不贪杯,很多时候他只是陪邱仲武喝,重点在陪不在喝。这次也是如此,满满一坛酒,邱仲武喝了大半。
“阿筝,前日我进宫见姐姐,你知道她问什么吗?”邱仲武酒量不错,眼中虽然染了些水意,神智却还是清楚的,此刻微倾着头,似笑非笑,全无往日那张令人退避三舍的冷脸。
洛灏筝单手擎杯,坐姿端正,闻言微微一笑,顺着对方的话道:“哦,贵妃娘娘问什么了?”
邱仲武瞅着好友那张浮起淡淡一层红晕的俊俏面孔,满是揶揄打趣:“姐姐问,‘听说卫王前阵子也学前人的风流美事,不知小武你可知那位被金屋的美人底细?’”
邱仲武其实没想在这个惬意的时刻提起无关之事,但这话,却是在他有所反应前就滑出喉咙,听上去倒像是他还真有几分在意起那小侍童了?可实际上,邱仲武心中介怀的该是洛灏筝的态度才对。
话一出口,邱仲武就有些后悔,但也有些疑惑——洛灏筝脸上的表情,最开始竟然是一种茫然,似乎没听明白他那句转述之言的意思。
“——被金屋的美人,是指小冉?”不算尴尬的一段沉默后,洛灏筝垂眸看了看杯中所剩不多的酒水,嘴角微微勾出几分冷淡笑意,声音却格外轻柔,“仲武你几时也听起这种风言风语了?”
邱仲武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他最怵这人挂着冷笑、和言细语的模样,偏偏这回是他自己挑起的,迟疑了下,还是硬着头皮回道:“我就是转述了下姐姐的话,可没说别的。再说了,你那小侍童论长相,确实是个美人啊!”
邱仲武的师傅曾经说过,他这个关门弟子是个武学奇才没错,但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太不会说话,当说的不说,不当说的往往又说了个干净,好不容易说对了吧,还得提防什么时候就画蛇添足多出半句……好比此刻。
本来洛灏筝脸上的冷笑在听邱仲武前半截话时已经缓和下来,结果等后面关于“美人”的话说完,冷笑反而越发深刻起来,一双桃花眼也没了平日的和悦。
“确实是个美人么……”像是自言自语地低语了声,洛灏筝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侧眼看向已经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的武将,“比起仲武你曾中意过的嫣如姑娘又如何?”
邱仲武脸色一变,酒意被突然提及的名字给冲淡了大半。他十八岁时便随舅父沙场杀敌,期间曾救下一名因战火而孤苦无依的少女,便是三年后的花锦楼花魁“柳嫣如”。而当年,邱左相的次子为了一介风尘女子差点与家人断绝关系的风波,一度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之一。若非之后柳嫣如因病早逝,或许今日盛朝也就少了位百战百胜的定远将军。
而那个笑起来仿若春暖花开的女子,自此便成了横亘在邱仲武心上一道褪不去的伤。
洛灏筝从未在邱仲武面前提及过这段往事,更遑论以刚才那般轻浮调笑的语气说出柳嫣如这个名字。换做是旁人,邱仲武早就翻脸了,但他对洛灏筝,却是很难真有怒不可遏到宁可不要这个朋友的想法。
洛灏筝却像没看到邱仲武难看的脸色,依旧继续说道:“那两年我多在封地,与嫣如姑娘不过数面之缘,但细细想来,小冉与那嫣如姑娘,却有几分神似,仲武你说呢?”
夕阳沉沉,天际已然露出一轮淡月,恰是个日月同辉时分。
邱仲武腾地站起身,垂眸看向面带微笑的青年,后者也正抬眼看着他。目光相接,邱仲武心中的怒意突然就淡了下去——当年种种情由,如今俱已随风而去,多说也没什么意思。
坐回原位,邱仲武替洛灏筝斟满空杯,而后举杯道:“喝酒!”
洛灏筝敛了笑,大概也是后悔刚才说话太过口不择言,乖乖拿起酒杯,与邱仲武等在半空的杯子碰了下:“是我失言了,当自罚三杯。”说完,仰头一饮而尽,又接连喝下两杯,才将空杯放回石桌。
邱仲武这回却喝得慢了,一杯酒反而喝在洛灏筝的三杯之后。喝完,他仍持着杯,只嘴角微微挑起点笑,借着洛灏筝的自罚三杯转了话题:“说到罚酒,阿筝你可还记得两年前,小陆的谢师宴上那个因来迟而被罚酒的王霆?”
洛灏筝挑挑眉,一个是因为邱仲武对陆幼廷的称呼——入朝为官后,即使是一起长大的同伴,邱仲武也再未像幼时那样亲昵称呼过,此刻这声自然之极的“小陆”,让洛灏筝难免有点怀疑眼前这人已经醉了。而他挑眉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想起邱仲武所提到的王霆:“自然记得,一杯倒的奇景可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
“虽然喝起酒来是一杯倒,但却是个锦心绣口的人才。”邱仲武笑着拿起酒坛,发现已经所余不多,有些遗憾地掂了两下,“这次和谈,据闻也是他一力促成的,卢将军还特地上书为他请赏呢。”
王霆时任西关湖都城城守,卢伍欣的大军以此城为据点,沿边布防,大帐就在湖都城北郊十里处的望天山一带。这两人一文一武,倒也配合出十分默契,让边关的情况起色不少。
洛灏筝笑了笑,有些不以为然:“促成和谈固然有功,但现在就请赏未免太早了点吧……”
依他对那位身居皇位的皇兄的了解,见了卢伍欣的文书,少不得又要为了边关守将与当地文官关系太融洽而头疼一番。
邱仲武没他这么多心思,说起王霆,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缓解氛围,并不是真心有意和洛灏筝议论同僚是非,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别的事上去了。
将军府的管家邱英备好晚膳去请人入席时,恰好见到卫王半抱半扶地搀着自家将军从后园往里走。
“将军、王爷,晚膳已经准备好了,您看——”这场景邱英见过很多次了,也知道卫王似乎不是很喜欢自己上前去搭把手,便只是微微侧了身子让开路。
邱仲武虽然醉了,但还没到意识全无的程度,听到管家的话,晃了晃头,脚步却是要往饭厅走去。洛灏筝扶着他,有些好笑地制住他的方向:“都醉成这样了,先去躺躺,我让人准备点醒酒汤。”
他边说边带着人往卧房走,邱英看到他的眼色,踌躇了下,还是没有跟上去,转身去了厨房安排人准备醒酒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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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朝,年轻的皇帝十分惊讶地见到了难得上一次朝的卫王。他心中猜测这位小了自己五岁的弟弟是不是又心血来潮,洛灏筝却好像只是来露个脸,从头站到尾,未发一言。
等内官宣布退朝的声音响起,起身往内殿走去的皇帝眼角余光瞥见站在右列列首的紫服青年径自走向武官为主的左列,才算是明白他这弟弟敢情是来堵人的?
“六王爷。”邱仲武客气地行礼致意,心里则有些忐忑,好在他天生一张冷脸,只要不笑,旁人一般倒是看不出他的表情。
洛灏筝微带气恼地瞪了眼垂眸不看自己的男人,却也不得不回礼,慢声道:“邱将军,多日不见,气色不错啊!”
确实是多日不见——打从上回他从将军府回来,邱仲武就像失踪了一样,居然再没出现过。即将远行是会很忙没错,但也没到找都找不着的地步吧?怎么想都觉得只可能是这人有意躲着自己。
邱仲武听他声音便知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但他心中有事,自己都还没理清,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位王爷,索性也不做声,只随着其余大臣往外走。
洛灏筝见他跟自己装死,本来只是淡淡一层恼意也给撩拨出几分怒了,当下便貌似亲昵地搭上对方右手手腕,笑言:“对了邱将军,本王前日新学了一套剑法,正想请将军指点一二呢,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将军便随我一同回府切磋切磋如何?”
卫王对朝政没兴趣,只喜欢风花雪月、舞刀弄剑在本朝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也没少找过邱仲武切磋较量,故此这番话听在散朝的众臣耳里完全没觉哪里不对,有几位离得近的大臣还露出了然的微笑,大概是想明白了今日会在早朝见到卫王的缘由。
邱仲武被他不轻不重的一扯,步伐慢了下来,更不好做出什么惹人注意的大动作,只好僵着脸笑了笑,点头应承:“不知王爷学的是什么剑法?”
两人少不得就武学之事打了阵太极,却都是说给旁人听的。等出了宫门,只剩他二人单独相处,洛灏筝立时抛开两人都心不在焉的话题,他只当邱仲武躲着不见是因为自己贸然戳到了“柳嫣如”这个痛处,直接就问道:“上回是我说错了话,但我可当时就给你赔礼了,你还生什么气?”
邱仲武闻言愣了下,直觉回道:“我哪有生气——”
他之所以躲着洛灏筝,是因为那封来自洛冉的信,但这事,却是万万不能与洛灏筝提起的。那封信是两人喝完酒的第二天夹在一堆名帖里送来的,显然洛冉很清楚任何来自卫王府的帖子向来是原封不动送于他手。不过看完那封信后邱仲武还是着实出了身冷汗——洛冉此举就这封信的内容而言实在有些冒险。信当时就烧掉了,白纸黑字的内容却已经深深刻在邱仲武脑海里,想当不知道都不行。而既然知道了,该怎么办就成了件让人头疼的事。
关于洛冉为何一再强调自己不能待在卫王府,邱仲武不是没做个猜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能待”的原因是洛冉背后的身份。
庆丰三年,也就是先帝在位的第十二年,朝中出了件牵连甚广的逆反案,主谋为忠勇侯杜宪从,杜家获罪,九族皆诛,唯独漏了个当时因体弱多病一直在九原疗养的杜晓,等刑部想起杜家还有这么一个人而着官差缉拿时,却是说此子已因病不治而亡。好在当时先帝因爱妃之病渐有起色而欣喜非常,对相关官员的玩忽职守并未多加追责。没想到时隔九年,杜家唯一的遗孤却是在卫王府顺顺利利长大成人了……
洛灏筝的封地卫邑临山靠海,物资丰饶,其王都便是九原城,他九岁封王,之后五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九原行宫渡过。按照洛冉信中所言,他是在杜家出事的前几天随奶妈同去千佛山还愿时不慎摔落山崖,被当时路过的洛灏筝顺手救了回去。因为昏迷了好一段时间,等他醒过来,杜家已经获罪处刑,却不知为何洛灏筝并未将他交到官府,反而将他留在身边,名为侍童、实如兄弟一般待他。
邱仲武对洛灏筝在封地的事自然是不清楚的,但他也知道,洛灏筝既对他隐瞒此事,自己就只能当不知。可藏匿谋反罪臣的后代不是件小事,弄不好是要招来杀身之祸的,尤其洛灏筝本身的立场在当朝也颇为微妙,更需要谨言慎行才对。
先帝膝下三子三女,洛灏筝年纪最小,也最得先帝宠爱,有一度朝中甚至出现废长立幼的呼声,这让如今以嫡长子身份继任大统的洛灏天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不得不抱存怀疑警戒之心。表面上看,皇上与卫王关系并不坏,有时甚至会让人觉得皇上对卫王简直比对与自己一母所生的吴王更好上几分,但邱仲武也不是没见过皇上偶尔外露的猜忌疑心。
当初杜宪从谋反一案,疑点颇多,只是杜宪从为官不爱结党,为人处世又刚愎自用,朝中恨他的人不少,竟没几个为其说话的,这才被冠上了最为大逆不道的“谋逆罪”。太子即位后,曾有过重审此案的意思,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洛灏天对这件事的态度较之先帝要更温和——毕竟杜宪从曾当过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三年太傅。
而话又说回来,就算皇上有心保住杜家最后一丝血脉,但洛灏筝私藏钦犯、瞒上不报却是不争的事实,就这一点而言,洛灏筝是犯了大忌的。若皇上有心降罪,只怕就如洛冉信上所言,他继续待在卫王府,难保不会害了洛灏筝。
邱仲武这几日光顾着烦恼到底该怎么办,倒也并非有意避着不见。其实他大可以当做不知这回事,一开始邱仲武也不是没闪过这个念头,可又想到装傻充愣的任其自然发展,万一真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可完全不想看到哪天洛灏筝手铐脚镣地被扔进天牢!
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和洛灏筝说清利害,让这人主动放手,别抱着团火当宝贝。不过就前两次洛灏筝对洛冉的在意程度而言,任你舌灿莲花估计也说不动他,何况邱仲武也不是什么很会说话的人。
大概也只有先对不起他一回了?
邱仲武到底是个武将,一时之间又不能找旁人商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干脆先把人带离卫王府远远安置好再说。
“仲武,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洛灏筝再好涵养,也被眼前这明显神游天外的好友给气着了,他东拉西扯一番,这人倒好,整个就心不在焉地发着呆。他虽生气,说起话来则越加斯文和气,面上也是淡淡一点笑,看上去反而比平时更和善几分,一句问话不紧不慢,比刚才说话还要漫不经心似的。
虽然对几日找不着人的事,邱仲武搪塞说是马上要出发和谈事情比较多,但洛灏筝怎么会看不出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只是没想逼得太急,权当就是如此,自己装个糊涂这事也就过了,现在明显对方没看见这个台阶……
邱仲武被搭上肩头的手和若带微笑的问话拉回了思绪,抬眼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饶是他已看惯卫王的长相,如此近距离也不免稍微被惊艳了下。洛灏筝的相貌更多承自他那温柔体贴的母妃,眉眼生的漂亮不论,五官线条也较为柔和,不笑的时候还好,笑起来确实有让人看呆的本钱。
“咳咳,我刚才在想事情,还真没听到阿筝你说什么了……”邱仲武稍微拉开些距离,倒没有否认辩解自己的走神,而是大方承认,“阿筝你好像是在说要请我喝酒?”
洛灏筝又好气又好笑,本来轻轻搭在他肩头的手忍不住施力重重压按了下去:“一说喝酒你就不糊涂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