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晓》涂中

1、金屋藏了个娇

　　第一章

　　邱仲武第一次见到那个传闻中被卫王金屋的洛冉之时，时机不算太好。他那时恼火于洛灏筝的爽约，正值杀到王府讨说法的气头上。也不等认识自己的老管家通传，邱仲武已大步流星地冲进屋内。客厅里不见洛灏筝，他便转身朝对方的卧房走去。

　　卫王府并不豪奢，但也少不了七弯八拐的廊道。邱仲武走路一向风风火火，加上此刻心情恶劣，行走速度更是几近于常人的小跑。他自恃对这卫王府熟门熟路，也没怎么看路，只在心底盘算着待会怎么修理那个约了人又爽约还不带让人传个话的混蛋好友。

　　走路不看路的后果就是在一个拐角处撞了人。

　　邱仲武是武将，一身硬邦邦的肌肉，这一撞他只是稍微晃了晃很快就重新站稳。那被他撞上的人就比较倒霉了，差点没直接坐到地上去。也亏邱仲武反应快，顺手一捞扶住了对方。

　　等各自退开一步站定，邱仲武才看清对方的模样——那是张犹带稚气的年轻面孔，却已看得出眉目如画的美人相貌，若不是见其衣着乃书童装扮，邱仲武八成会以为是个二八年华的女娇娥。

　　“抱歉，走得急了点，没事吧？”

　　“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邱仲武沉厚的声音明显盖过了那道轻柔嗓音，以致对方忍不住抬头快速打量了下这个没见过的生面孔——邱仲武是从猎场直接过来，一身行头还来不及换下，腰间那柄御赐弯刀更是指明了他的身份，而卫王洛灏筝在自家府里也没少说起过他这位不打不相识的童年玩伴。

　　“邱将军，小的失礼，望请宽宥。”少年再度行礼，额前刘海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遮住了那双剪水瞳眸。

　　邱仲武听他叫出自己的姓，倒也没怎么惊讶。这时候他还只是将眼前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书童当做王府新进的下人，便随口问到洛灏筝的去处。

　　“小兄弟，阿筝在房里没？”

　　他说完，却见那略低着头的书童微微抬眼，神色有些茫然，像是没听明白这句话。邱仲武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的称呼而糊涂，便换了个叫法又问：“你家王爷，现在何处？”

　　这回他话音刚落，就听熟悉的声音从右手边的花园传来，笑意朗然，犹如筝曲：“仲武，你怎么来了？”

　　邱仲武循声看去，那站在小道间一身锦衣的俊俏青年可不正是失约的卫王洛灏筝。邱仲武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此刻见到正主儿，便走到廊边撑着半腰高的雕花白玉栏，就差倾身靠在已经走来这边的青年身上，竹筒倒豆子似的好一顿说，好歹记得有旁人在场，只压低了声音埋怨，乍看上去倒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

　　洛灏筝却是好脾气，默不作声地任他骂骂咧咧的一通说，只是目光轻轻扫过邱仲武身后那抹白影，持扇的手略微挥了下，似是叫人退下。

　　那少年是会看人眼色的，行了个礼就待退开，冷不防正差不多说完的武将突然往后踏了一步，他便又迎头撞上了。邱仲武这回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伸手相扶，不过好在因为没有之前那股冲力，再加上少年本能一伸手恰好抓住了近在身前的人腰间的扣环，故此只是趔趄了下便重新站稳，倒是邱仲武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拽给拉得倾了下身体。

　　“呃，你没事吧？”邱仲武侧开身子，有些汗颜短短时间内接连两次撞上同一个人。腰间的拉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因为两人身高上的差距，他不得不略弯下腰就着对方的动作。而不等他再多有别的想法，栏杆另一旁的洛灏筝陡然变色的表情让邱仲武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挑了挑眉。

　　“小冉，还不放手。”洛灏筝脸上的凝重神色很快就被平日的闲散取代，淡淡的呵斥亦无不对。

　　邱仲武是个武将，行为举止大大咧咧惯了，但这并不代表他粗心大意、不懂察言观色。而他认识洛灏筝也有十来年了，要分辨这人内里转圜的一些情绪并不太难——比如现下，洛灏筝那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六个字，平淡语气下隐藏的不悦与动摇让邱仲武难免好奇这个“小冉”的身份，或者说，在洛灏筝心中的地位。

　　邱仲武不喜欢猜谜语，见洛灏筝没有介绍的意思，索性在对方再次开口赶人之前抢先问道：“阿筝，这位小兄弟是你新收的书童？”

　　冠玉一般的面容明显迟疑了下，但洛灏筝还是不太情愿地为两人做了介绍：“仲武，这是洛冉，是……我在九原时的侍童，一年前才过来这边。”

　　邱仲武心中微惊。他是听过“洛冉”这个名字的，就在半年前，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的一桩风流逸事，主角便是他这位好友与“洛冉”。想到那些风言风语，邱仲武忍不住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少年，可没看上几眼，就听耳旁一声轻咳，然后是洛灏筝似笑非笑的调侃。

　　“仲武，小冉可是我的人，你别打他主意啊——”话锋一转，却是对着那边早已收回手安静立于一旁的侍童，“小冉，你去叫人沏壶茶送来凉亭。”

　　洛冉在洛灏筝说前面那句话时似乎瑟缩了下，微微抬高的视线正好与邱仲武的目光撞在一起，那怯生生的模样，无端便露出几分让人怜惜的面相。等洛灏筝说完，他便低低应了声，绕过邱仲武快速离开了长廊。

　　邱仲武笑着转头看向洛灏筝，一边摆摆手：“我也就看两眼传说中有幸成为卫王金屋娇客的人罢了，怎么就是要打他主意了？”他边说边翻身越过那道白玉围栏，与对方一同往掩映在绿荫下的凉亭走去。

　　听完洛灏筝为何没有赴约的解释，想想这位王爷一向想到哪出是哪出的性格，邱仲武只能摇摇头放弃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转而说到即将举行的和谈之事。

　　盛朝边关不宁，尤以西南姜族所立之国齐泯最令朝廷头疼，先帝两次大的征伐，均以惨胜收兵，到太子即位为帝，深思熟虑下意欲停止兵戈、与之交好。三日前，西境边军统帅卢伍欣传回消息，齐泯同意和谈，地点选在两国交界之处的留云县。

　　“齐泯向来崇武，这次同意和谈，不知会不会是阴谋……”洛灏筝是个闲散王爷，对朝政国事从来是能避则避，加上他有先帝遗旨，不需每日上朝面圣，前日早朝对和谈之事的商议他并未参加，此刻所言，也不过是仅限于两人之间私下说道而已，“江执有辩才，但耳根子软得很，也不知此行能不能为我朝争取到有利地位。”

　　邱仲武笑了笑，倒不担心这点：“你别忘了江大人身边还有个陆幼廷陆侍郎，有他挡驾，能在江大人面前说上一轮的人不会多。”

　　洛灏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挥挥手：“说的也是，小陆虽然为人散漫，但在大事上从没疏忽过。”

　　他们口中所说的江执和陆幼廷，正是此次皇上钦命的正副两位和谈使。这其中，陆幼廷是盛朝唯一一位异姓王陆子齐的独子，与邱仲武他们一块长大，说是知交也不为过。只是邱仲武不同于洛灏筝，后者是皇亲，称呼起身为王子的陆幼廷自然没那么多规矩，邱仲武却通常以礼相称，为此也不知被陆幼廷埋怨过多少回，但他依旧开口陆侍郎闭口小王爷，让洛灏筝不知暗笑过多少回。

　　邱仲武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我还要去外营一趟，就先走了。”

　　洛灏筝也随之起身，十分难得的没有再多做挽留，反而道：“左右无事，一起走吧。”

　　邱仲武看他一眼：“我去外营，你去哪？”

　　外营乃训练禁军之处，洛灏筝虽贵为卫王，却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洛灏筝笑笑，率先走出凉亭：“进宫啊，有几日没去给母后请安了。”

　　临出大门的时候，邱仲武瞥到先前见到的那个少年站在回廊边，似乎在看他们。洛灏筝走在前面，并没注意到，邱仲武本想同他开玩笑，话刚到嘴边却想起这人刚才急于藏起少年的举动，踌躇下终究没有挑起这个话头。

　　只是踏出大门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叫洛冉的少年，对方见他看了过去，反倒退开几步，藏到了廊柱后。邱仲武收回视线，冷不丁却正好与洛灏筝的眼神碰到一处——洛灏筝和他独处时，向来都是面带笑意的闲散样子，但此刻的目光却十分冷然，让邱仲武心中略微惊讶，有种被抓了个正着的尴尬感，正想解释，对方先一步开口：“仲武，我说过了，小冉是我府上的人。”

　　说实话，邱仲武真对这个叫洛冉的少年没什么想法，最多就是好奇这少年与洛灏筝的关系。可平时挺聪明的洛灏筝，偏偏一而再的误会他，这让邱仲武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恨不得在脑门上刻上他是真没别的心思几个字。

　　“行行行，我不看。”有些挫败的越过洛灏筝，邱仲武下定决心这阵子还是少来卫王府，免得又被误会。

　　他是骑马来的，上了马才想起还有个人说要与他同行，可这门前除了他自个的马，却没见第二匹。

　　“你的雪影呢？”

　　洛灏筝摆了摆手：“进宫而已，用不上雪影。”

　　说完，便笑眯眯的看着马上的人。

　　邱仲武想了想，很想说偌大一个王府，不见得找不出一匹马吧？原来一起走的意思是要自己送他一程？不过他也习惯了卫王时不时的出人意表，见对方还站在原地不动，便道：“我可只能送你到北门前。”

　　话音刚落，洛灏筝已坐到了他身后，带笑的声音近在耳边：“北门便可，有劳仲武你了。”

　　******

　　虽说下定决心这阵子不去卫王府，但两天后邱仲武还是又站在了悬挂着“卫王府”匾额的朱漆大门前。

　　今日早朝，皇上下旨，令他担任此行和谈的卫军指挥使，负责护送和谈队伍。这一去，少说也得三四个月，邱仲武下了朝，应付完同僚们或真心或假意的寒暄，见天色还早，便想先行和洛灏筝说说这事。

　　他运气不太好，洛灏筝去宫里向太后请安还未回来。邱仲武等了一盏茶时间，正待要离去，突然从门外冲进一人，还未出声先已跪倒在地。

　　淡金色的阳光洒过窗格落在那人微微抬起的脸上，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却是不久前刚有过一面之缘的洛冉。

　　“邱将军，小的是王爷的侍童洛冉。”

　　邱仲武点了下头，十分奇怪对方的突然出现：“我知道，前两日刚见过你啊。”想起之前洛灏筝的态度，他实在不欲和眼前这位少年有过多牵扯，但见到那双清亮黑眸中无声的恳求之意，邱仲武也狠不下心拂袖走人。

　　武将出身的邱仲武生的是五大三粗，性格却是比看上去温和亲切的卫王更平易近人，也更容易心软。因此虽然心下有些惴惴洛灏筝会不会突然回来见到此情此景又误会，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人起来，示意对方有事说事。

　　等听完洛冉要说的话，邱仲武傻眼了。

　　说实话，会让定远将军傻眼的事真不多，但卫王的侍童居然恳求他带其离开王府？要真如其所愿了，阿筝还不得找他拼命……这事可万万不能答应！

　　瞧一眼眼巴巴望着自己满脸恳切之情的少年，邱仲武摇头，拒绝的话还未出口，那边人已经重新跪下，显见是明白他不肯。

　　“邱将军，洛冉自知此事让您为难，但我真的不能继续留在王府中的！”

　　邱仲武看得出，洛冉这句话确实是真心实意，但究竟是何原因让他“不能”留在王府？盛朝并不禁男风，莫说寻常百姓不乏男子相好，就连当今皇上也有几位男妃。想来想去，也只能猜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点——敢情卫王是单相思？即使是这样，邱仲武也不认为洛灏筝会是不顾对方意愿的专横之人，洛冉不必怕得一心想跑吧？

　　坐回身后的椅子，邱仲武试图说服对方：“你若是不喜欢王爷，和他说清便是，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强逼你，何必一定要离开？你要不敢，我帮你去说也行。”

　　“王爷对洛冉有莫大恩情，洛冉岂会不喜欢王爷？但……”少年垂下眼，表情黯然，“但洛冉身份低微，王爷厚爱于我，外间闲言碎语，对王爷终是不妥。”

　　邱仲武听他坦言，心中却是微微一滞，沉默半晌才道：“门户之别，算不上理由，阿筝，咳，王爷他也不是那种会被流言困扰的人，只要你俩——真心相待，有什么……恩，有什么不能在一起的？”好好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说完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两下，不过开解之语，到底别扭个什么劲啊！

　　好在洛冉并未注意到他的反常，也没对他那难得的感性之言做出回应，只是抬头苦笑：“邱将军，人言可畏。何况，王爷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曾说过要好好照顾我，定不会答应放我离府，就算我偷偷离开也走不了多远，只有您，或许才拦得住王爷。”

　　邱仲武皱了皱眉，感觉自己和洛冉根本是在各说各话。他并非能言善道之辈，又怕话说重了吓着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侍童，犹豫半天才开口说道：“你总归是阿筝的人，便是要带你走，也得先问过他才行。”他光顾着烦恼措辞，连私下对洛灏筝的昵称说溜了嘴都没注意。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半强迫性地将仍跪在地上的洛冉扶起，也不去看对方的表情，只是两步并做一步地走了出去。

　　这已经是一种委婉的拒绝了，毕竟洛冉也心知肚明，明着向洛灏筝要人，照之前这位王爷的态度，别说没门，估计窗户也没一个。邱仲武固然与洛灏筝交情不浅，但也正因为如此，实在犯不着为了一个侍童坏了两人多年的情分。

　　看着邱仲武快步离开，洛冉知道要说动这人，必须将实情全盘托出才行，但这样一来，冒的风险也更大——如果邱仲武并不如他想的那样重视卫王，他身上的秘密就极有可能让洛灏筝更快面临危险。

　　洛冉仔细想了想邱仲武之前的言谈举止，以及偶尔从老管家那里听到的一些王爷与邱将军的趣事，最后终于决定还是赌一把：结果再坏，邱将军也不至于会借着那个秘密背叛王爷才对，顶多以后再想别的办法逃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