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晓》涂中

3、玉牌

　　第三章

　　转眼又是半月，和谈的队伍总算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只待星官定个好日子，即可出发去留云县。邱仲武这半个月反倒没什么好忙的，每日除了训练担当此行护卫的的一千宿卫军就没什么别的公务了。

　　盛朝宿卫军隶属禁军编制，由南卫、北卫和云川骑三部分组成，通常只收朝中官员子弟，因此又被叫做“子弟军”，平均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平日不仅习武，还兼修文，这其中的南、北卫军只负责宫廷守卫，不用上战场，所以也常被那些边军戏称为“娃娃军”。邱仲武也曾在云川骑待了两年，之后跟随舅父加入边军，这才调入了外营，直到今时靠着军功被封为定远将军，任左都尉指挥使，统帅外营蓝军。

　　为了表现和谈诚意，皇上才放弃从外营抽调护军，改而选择实力不弱但缺乏战斗经验的宿卫军。邱仲武并不太赞同这种行为，但圣意难违，他也只好尽职尽责地在短时间内力求将这支队伍训练出最好状态。好在这些贵胄子弟虽然大部分都是心高气傲的主，但军纪严明，训练再苦也没人抱怨。邱仲武虽为外营编制，但一来曾在云川骑待过，二来年纪上和他们也差不了几岁，加上他天生个性耿直、没什么架子，几天功夫就与这群以他看来还嫩得很的“娃娃兵”打成了一团，训练起来就更如鱼得水了。

　　他白日一心扑在练兵上，时间过得飞快。可等晚上回到家中，洛冉的事就避无可避地缠了上来，着实让他头疼。

　　“把人从卫王府带走”，说出来不过八个个字一句话，但真要这么做却不是件容易事，更何况他很快就要出发去留云县，也没多少时间仔细筹谋。邱仲武的粗略想法是索性带了洛冉一道去西关，在那边找个地方安置好再做别的打算。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在不惊动洛灏筝的前提下把人带出来，至少也得让他们出发个一两天这边才发现人不见了，那时洛灏筝便是要追也失了先机，没那么容易再将洛冉带回去。

　　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合着老天爷也觉得卫王日子太舒坦，邱仲武烦恼了几晚，这日进宫与贵妃姐姐道别完，却被皇上一道口谕宣进了御书房，一番谈话下来，困扰他的事突然就出现了曙光。

　　皇上所言，无关和谈，也非国事，而是关于卫王迷上了自家小侍童的流言。邱仲武愣着一张脸听完皇上“爱卿你想个法子，让那小侍童从卫王府消失吧……”的结语，一时半刻不知该做何反应为好。但总算他没一愣到底，及时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早就想好的“法子”奏明，表示届时需要皇上帮忙拖住洛灏筝，让其无法回王府。

　　龙案后的洛灏天听了这个办法，低头略一思索，便道：“这个好办。太后寿诞就在下月，朕会让卫王负责筹备此次太后大寿事宜，他不会有太多空闲去注意那个叫洛冉的孩子。你们出发的日子星官已经定好了，就在本月十九，也就是五天后。那天等你们出发后朕会下旨召卫王进宫商讨太后寿诞之事，之后会留他宿于宫内，你只要趁这一段时间快马将人送得越远越好。”

　　邱仲武点头，双手作揖行了个礼：“微臣遵旨。”

　　等邱仲武退出去，洛灏天才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前日得到探查此事的暗卫密报，证实洛冉有很大可能是太傅的儿子杜晓后，他便有些坐立难安地烦恼了好久。杜宪从是他的老师，也一直很维护当时虽为太子但并不是很得父皇喜爱的洛灏天，如果可以，洛灏天有心放过杜晓。可偏偏收留杜晓的是他这个同父异母的皇弟，这让洛灏天难免心中有些不悦与不甘心。当年他没少吃过看上去乖巧实则鬼点子多得很的六皇子的苦头，更遑论这皇位都差一点易主，如今尘埃落定，他虽无意借杜晓之事治自家兄弟的罪，但偶尔灭灭这人的气焰、让人上上火什么的，也不为过吧？

　　当然，洛灏天是不会知道邱仲武已经知道洛冉的身份并且有意带走他。年轻的皇帝自是将肱骨之臣当了一回枪使，邱仲武却也是反过来借了皇帝这股东风以达到目的，只能说是互相蒙在鼓里的君臣俩相互为即将到来的风波打了个掩护……

　　邱仲武出了宫，心情轻松不少，一向冷然的脸上都忍不住添了几分笑，直到肩上被重重拍了下，他才收住唇边的那抹笑意，恢复了平时的严肃表情，不过等他回头见到来者，便笑将起来：“陆侍郎。”

　　陆幼廷一身公服，大概是刚放班，见了好友便上前打招呼，听到邱仲武的称呼，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大哥，你就不能和小时候一样叫我么，什么侍郎不侍郎的，听着可怪别扭……”说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邱仲武没那么轻易就改口，只是顺口抱怨了两句，就又接着道，“大哥，看你的样子，碰到什么好事了？”他比邱仲武小两岁，又是家中独子，便一直将邱仲武视若兄长，这声“大哥”叫了十多年，至今未变。

　　邱仲武的性格虽然还算温和，脸上却不见得能给人什么和气印象，可刚才这人独自走在路上居然会面带笑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定是有什么好事让他心情愉悦才对。陆幼廷和他自幼相识，客套什么的从不会讲，自然好奇了就问。

　　“好事倒没有，只是刚才去见姐姐，听她说起一些宫中趣事，所以才觉得好笑。”邱仲武笑着含糊说了个理由。他并非不相信陆幼廷，只是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不单是保护当事人，也是保护那些本与此事无关的无辜之人。

　　陆幼廷“哦”了声，对这个理由有些怀疑，但也没有追问，而是一把勾住邱仲武的肩膀，凑在耳边低声道：“对了，刚才遇见六王爷，本来想邀他一起去西湘阁听曲儿，谁知他说什么府里还有事，匆匆忙忙就走了，大哥，你应该见过那小侍童，真就这么大吸引力，让风流成性的六王爷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了？”

　　他只是玩笑之语，邱仲武听了，不免好笑，他表面上对陆幼廷与其他同僚一样循礼守矩，可毕竟相交这么多年，态度上还是要更随意些，当下也略微压低了声音道：“说什么胡话！就要出发和谈了，你倒还有闲空去花楼听曲作乐？”

　　陆幼廷眯眼笑得开怀：“就是因为马上要去西关了，所以才要赶快找点乐子啊！”

　　邱仲武摇摇头，知道光论嘴皮子自己是万万比不上眼前这人，索性顺着对方的话接下去：“那是那是，你这一走，不知又要惹多少姑娘家害相思病了。”

　　陆幼廷大概是很执着于要去西湘阁找点乐子，笑眯眯地打算拐了邱仲武陪他同行：“大哥，相请不如偶遇，六王爷既然去不了，你我兄弟二人去吧，如何？最近新来了个清倌，琴艺了得，歌喉更是婉转，听上一曲可有绕梁三日之感哦——”

　　“这回就算了，我还得去训练营看看他们的情况。”邱仲武对这一类的事倒不抗拒，不过现在确实是没时间，也只好回绝了。

　　******

　　五天时间晃眼即过。

　　北门外的和谈队伍已集结完毕，邱仲武牵着马站在陆幼廷身侧一步开外，站在最前方的则是此次和谈指挥使江执。

　　明黄身影立在城头，身后是一众文武大臣。亲率臣子为这支队伍送行，可见皇上对这次和谈的重视。

　　内官还在宣读诏书，邱仲武眼中看的却是那道立于明黄左侧的紫色身影。

　　朝阳的清辉堪堪洒下来，将城墙罩在一片薄光中，高挑的身影有些模糊，表情也看不真切，但邱仲武就是觉得对方一定是眉眼微弯的带笑模样，这也让他心中越发觉得愧疚难受。

　　为了保证洛冉能顺利出府，邱仲武昨夜借着要远行的由头，硬是拖着因筹备太后寿诞而忙碌起来的洛灏筝喝了大半夜的酒，最后更是留其宿于将军府，这期间，皇上安排的暗卫早已暗中将洛冉带出王府，安插在和谈队伍中，此刻就在洛灏筝的眼皮子底下某处站着。

　　邱仲武叹了声，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等过两天再写封信说清这事吧……”

　　他话音未落，冷不防旁边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说清什么事？”

　　这一下可把邱仲武吓得够呛，手都摸到刀柄上了，幸好这说话的人只是听那些官话太无聊顺口一问，并非真好奇他这句自言自语。

　　“小陆……”邱仲武瞥了眼身旁微垂着头却侧眼看着自己的好友，无奈地低声道，“你安静点，这诏书还没念完呢！”

　　陆幼廷笑了笑：“说来说去就这么些意思，我都听得犯困了。”他边说脸上边露出个十分满意的表情，“大哥你不也走神了，要不然你怎么会脱口叫我小陆啊！”

　　邱仲武确实是分了心，瞧见陆幼廷好像捡了个大便宜的微笑，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只好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别闹了，安静听。”

　　诏书宣读完毕，皇上又说了几句差不多意思的话，队伍便扬旗出发了。

　　陆幼廷武艺在身，此行便骑马在前开道。邱仲武勒马路旁，等以江执为首的一行文官先行通过。

　　这当口，本该下了城头被皇上召进宫的卫王却策马出了城门行到他身边，从腰间环扣上解下一枚玉牌塞进他手中：“把这个带上。”

　　玉牌是他受封王爷时先帝所赐，精雕细刻，镶以金边，正面篆刻卫王名讳，背面雕琢麒麟神兽，在某种意义上，玉牌几乎等同于卫王本人。

　　邱仲武知道这枚玉牌的意义，心情越发复杂：“阿筝，你……”

　　卫邑地处东南，其王城九原距位于西关南缘的留云县也就五六百里的路程，一旦真出了意外，邱仲武可凭此玉牌借调卫邑隶属洛灏筝的六千亲兵救急。

　　“若齐泯真心怀不轨，这一千‘娃娃军’不见得扛得住真枪实刀的修罗战场。”洛灏筝倒不是看扁贵胄出身的子弟军，只是觉得光靠没有实战经验的宿卫军着实不保险。

　　他见邱仲武犹豫，又道：“我刚才和皇兄提过这事了，他也同意，毕竟谁也不知道齐泯是否真心和谈，表诚意固然应该，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啊。”

　　邱仲武这才放心，点头收下玉牌。他将玉牌放入怀中，抬头却见洛灏筝依旧看着自己，神情之专注，都快称得上热烈了，让向来对他人目光迟钝的大将军也不免脸有些烧，连声音都磕碰了下：“阿、阿筝？”

　　洛灏筝笑了笑，调转视线看向行进中的队伍：“仲武，当年之约，你还没忘吧？”

　　邱仲武寻思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对方所言“当年之约”是怎么回事。

　　那还是洛灏筝封王之后一年，从封地赶回京城为其母妃贺寿的时候。毕竟是个孩子，当时洛灏筝十分不情愿再回没有亲人朋友在的九原，在出发前夕躲了起来，当时还让宫里乱成一团，就连本是来送行的邱仲武也不得不加入找人的队伍，最后还是他先一步在冷宫那座荒废的后园里找到了正闷闷不乐的卫王。听了洛灏筝一堆抱怨后，不过十一岁的邱仲武也没办法真帮他玩失踪不去封地。也不知最后是怎么，邱仲武拍着胸口答应，等他长大了，要是洛灏筝在九原还是一个人的话，他就去陪他，不管多久都不会离开。洛灏筝听他保证完，这才嘟着嘴乖乖地上了往九原的马车……

　　这十六前的童言童语，倒不料洛灏筝还会记得。但问题是，卫王现在一年也难得回几次封地，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京城，想履约都没法吧！

　　邱仲武有点奇怪洛灏筝突然提及童年之事，但还是颔首道：“自然记得。”

　　听了他略带困惑的回答，马上的华服青年忍不住嘴角上扬，探身过去轻声说道：“那就好，等你回来，就陪我回一趟九原吧。”

　　语毕，右手微抬，纤长食指轻点了下唇侧，复又点上对面侧脸看着自己的青年的眉间。他相貌不俗，这番可算轻浮的举动做起来倒是一派风流情态，倘若换了姑娘家，大概也会被其迷惑而忘了叫非礼啊调戏什么的。可惜他面对的是熟知他性格的邱仲武，被这般不重不轻地“轻薄”了也权当这人又起捉弄人的心思，等着看自己反应取乐而已。

　　话又说回来，饶是心中清明，邱仲武还是没忍住红了脸，尤其是当那微凉的指尖离开时貌似不在意地轻带过脸颊时，莫名就让他生出了几分诡异的情意绵绵感，随即成功打了个哆嗦，在心中嘲笑了番自己的胡思乱想。

　　“行，到时你叫我一声就是。”队伍已经走到尾端，邱仲武不能继续耽搁，他快速点头应允了声，匆匆道别，“那我走了。”

　　洛灏筝笑着挥了挥手：“一路保重。”

　　他目送着邱仲武快马赶往队伍前面，微笑的表情才略微收去，换上无可奈何的苦笑。

　　“真是，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啊……”

　　不知是抱怨还是感叹的话语很快就消失在渐起的秋风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