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春草木深》澄宵

4、第四章

　　有人说，宫中的日子是看不到天的。其实，在额娘去世前我并没有注意过头顶上有没有天，只知道在我四岁之前，额娘一直都不快乐。这可以从她抚摸我的头时感觉到。那是一种机械的，毫无生气的，心不在焉的抚摸，有的时候甚至会把我的头发搞得乱糟糟的，这时额娘就会抱歉地笑笑。但我宁愿额娘把嬷嬷给我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弄乱，因为我喜欢看她笑。只有笑的时候，额娘才能看出一丝生气。
　　但是嬷嬷们不喜欢。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们就喜欢在我面前说额娘的坏话，待我长大点后，她们就喜欢在我背后说额娘的坏话。但每次都被我不小心听到。从她们的对话中，我弄明白了我为什么没有阿玛。但我从不认为是额娘克死了他。生死有命么，我养的小兔子死的时候，我就懂了。
　　四岁的时候，恭亲王的同文馆已办得风生水起。他把我举过头顶，逗我：“我们的小贝勒要不要上学堂呢？”我们都被这个并不好笑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在这笑声中一向沉默寡言的母亲站了起，轻声却坚定地问：“我可以去吗？”
　　那天，玛法的茶盅碎了四个，原本不能进祖宗祠堂的额娘被罚在祠堂里跪了一夜。
　　第二天，额娘回了娘家的王府。几天后，传来元月福晋进入京师同文馆的消息。又是几天后，元月福晋被休，从此只有元月格格。
　　我自己把辫子剪掉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额娘虽然离开了，但关于她的闲言碎语从未停过。我得知她参加了维新变法，觉得自己这样做她一定会高兴。
　　额娘被杀的前一天晚上，她来看我。我本以为她看到我没有辫子会很高兴，最起码也该欣慰吧。可是她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很用力。眼神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伤痛，害怕，自责，无奈，不舍和疲惫。那些太监带走她之前，她要我发誓，一辈子都别理洋人，别管政治。
　　我追出去。额娘被一群不是男人的男人推着搡着往前走。那廊道曲曲折折，两边的美人蕉遮遮掩掩，大红的朱漆栏杆在昏暗的天气中变成诡异的暗红，嬷嬷们无时无刻不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一遍一遍的喊着额娘，想要追上去，却被人拦住。我很想哭，虽然当时我一滴泪也没有流。我痛恨所有迫使额娘只能用背影面对我的东西。以前是无望的生活，现在是无望的追求。
　　也是从那天起，我才发现，宫中真的没有天，在错错落落的屋顶上的只是一块偌大的灰暗的退了色的岌岌可危的遮羞布。总有一天会被撕碎。
　　“你哭了。”
　　“啊？”我停止睡醒后的发呆。这才发现有人已经在我身边坐了很久了。
　　“这么疼？”那个人用手碰了碰我头上的绷带。
　　我愣愣地感受他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上拂过，讷讷道：“……托？”
　　他愣了一下，白皙的皮肤在明晃晃的水晶吊灯下看不真切：“嗯，是我。”
　　回过神来，向后靠在枕头上，四处打量。真不愧是西洋大商人，啧啧，这房间豪华得，和皇宫有的比啊。我揉揉身上的被子，苏州刺绣，瞥瞥旁边的家具，海南紫檀，看看头顶的吊灯，非洲水晶。
　　“多谢你啊，”我两眼朝上，不去看他。我很少感谢别人，有点不习惯，加上刚刚不小心失态被他看到，更觉得有些尴尬。
　　他轻声地笑了：“你真冷静。怎么不问你为什么在这？”
　　“还能为什么？小洋人你路见不平呗。”我随口说道。本来吧，我觉得，这么高级的中文，和那句“小洋人”，他应该听不懂。谁知他立刻换上了被侵犯的恼怒，黑着一张脸瞪着我。
　　我被他瞪得头皮发麻，自知理亏地干笑两声：“那什么，你听懂了啊。”
　　“哼。”天，连中文中的语气词都学会了。
　　“几天不见，你中文见长啊。专门学的？厉害，厉害。”我并不是很真心地夸赞他，他却不好意思地撇开了脸。我发誓，他脸红了。
　　我又想起不久以前的早上，他嫣红的嘴唇。
　　心跳。心跳。
　　正在我们两人一个看天，一个瞪地，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时，推动情节发展的人物推门而入。
　　“奥斯顿。”一个年长的英国人，但身材挺拔，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老态。他的铁蓝色头发让我瞬间明白了他的身份。
　　“爸爸。”小洋人喊得亲切。老洋人也应得欢快。随后他们用一大堆英文交谈起来，时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
　　等到我数到窗帘上的第32个结时，他们终于停止了交谈，齐刷刷地盯着我。
　　“裴先生，关于不久前您搭救奥斯顿的事，奥斯顿已经详细地告诉我了。因为我今天刚从英国来到这边，所以一直都没有机会对您表示感谢。请原谅我作为一名父亲的失责，如不嫌弃，就请在鄙人府上养伤，也好让鄙人尽尽心意。”
　　老洋人说完这段话后，我整个人都懵了，唯一的想法就是，乖乖，这英国人怎么中文比我都好？
　　估计我发懵的样子很蠢，一旁的小洋人憋不住笑了起来，老洋人有些无奈的看着他，眼神中充满宠溺。他对我笑笑：“裴先生，我以前是传教士，在中国住过一阵子，学过几年中文。”
　　“哦，这样啊，”靠，太丢脸了：“没事没事，举手之劳而已。”如果小洋人知道赵大狗赵二狗本来就是我安排的，会不会捏死我？
　　我又说：“并且，这次令郎也救了我一命，算是礼尚往来过了。”
　　“礼尚往来？”老洋人愣住了。难道说……这个成语用错了？！
　　看着老洋人碍于脸面憋笑憋到青紫的脸，和小洋人肆无忌惮狂笑笑到通红的脸，我不得不承认我的中文真他妈的差到姥姥家了。
　　“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下个月要结婚，我必须得赶过去。”我终于找着他两笑累的空隙把话插了进去。
　　“下个月，”老洋人利索地收住笑颜沉吟道：“还有很长时间。不如在这期间您先住在这，到那时我们会把你送过去。”
　　我挺纳闷，这老洋人干嘛这么热情？但是在无意中瞥到小洋人那一双隐隐约约，遮遮掩掩，模模糊糊透露着希冀的眼睛后，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老洋人出去后，我立刻后悔。靠，这是哪？他是谁？什么身份？我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呆在了虎穴里。
　　“喂。”
　　“啊？”我苦恼地抬头。
　　一个大盒子砸过来。
　　“操，这什么啊？”我抹平头上被砸出的大包，打开被织锦包装得的花里胡哨的盒子。
　　一整盒的T牌年糕。
　　“这是那天的谢礼。”小洋人友好地笑笑。
　　“哦，不用这样，没什么，真的。”看着这一盒的T牌年糕，我怎么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救你的时候，我看到上次打劫我的两个人了。”小洋人依旧笑得友善。我却刷刷地冒冷汗。
　　“裴先生，医生说你的病情不适合吃坚硬的东西。所以，我吩咐了厨房，让他们做一个月的年糕。”小洋人极度优雅地鞠躬，走了出去。
　　操，洋人果然没有好东西！

作者有话说

　　玛法=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