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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数声和月到帘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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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声和月到帘栊
苍穹低沉,乌云细密,冷雨如星,烈马嘶鸣,漆黑如墨的夜空下,一行黑色马车在夜雨中穿梭,身后电闪雷鸣,划破了天际。赶车人的青色短衣在暴雨中打湿一片,翠绿的滴水,深墨色的紧贴着白皙的肌肤,衬出一丝仓惶。
不远处哄的一声,震彻山边。赶车人立刻放慢了疾速飞奔的马车,烈马呼啸一声,顿时站住了脚。
“怎么了?”车内传来一声温和的男子声音,让浸在冰凉雨滴下的人,从心底暖出一朵花来。
“少爷,好像是前边山体倒塌,磊石滚落的声响。”
“这样,看来今天赶不到徐州了。一路看看有没有人家,这么大的雨。今天暂时先歇下吧。”
“是,少爷。”赶车人说完又立即驾起了马车。
车内没有点灯,漆漆暗暗一片,忽然一个娇脆的声音想起:“阿嚏。”
赶车人顿了顿,复又不动声色的继续赶车。
“怎么了?冷吗?”男子急切不失沉稳的问。
“没,没有,只是鼻子有些痒痒,然后就,阿,阿嚏。”女孩摸了摸脸蛋,一定很红。
“还说没有,一定是着了凉。季末驾快点,早些找一家人家。”男子的声音比适才洪亮了些,道。
“是,少爷。”说完一声长喝“驾”。
车内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外面不再是风雨交加的夜晚,只听见衣料沙沙的摩擦声,一件温热的外衣伴随着男子身上特有的沉香传递到寒依的肩头,如酥如绵,脉脉细细从脖颈传递至四肢。“穿上吧,小心风寒加重了。”
“不用,我有衣服的,你们急急忙忙出门,也没来得及准备衣裳,还是你穿吧。”
“女儿家身子不比男子强,何况是练过武的人。不用担心我,穿着吧。”
寒依还想推辞,又觉得这样太扭捏,索性不说话了。
三天前,他们离开了霖水镇往北走,沿途经过雍洲城拜访了秦爷后,正准备往下一个城镇赶,不想天公不作美,一连下了几天大雨,泥路潮湿,很不好走,路上陷了好几次马车,原本两天的路程连一半都没有走完。可寒依并不着急,甚至有些欢喜,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要和苏慕初在一起,她总觉得心很平,遮天盖地的安全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依赖别人。一直以来及时父亲健在,寒依都是独立的人,凡事只要是有分寸的,父亲都不会反对。放任自流的让寒依独个处理,久而久之到养成了自立坚强的个性。直至苏慕初的出现,打破了寒依的坚定。毕竟只有十六岁的年纪,该是天真烂漫不是人间烟火的小姐,却早早沾染了生活的无奈。不符年纪的机敏聪慧,让她的双眼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祭奠父亲,纪念母亲,回望过去不复的快乐日子。
寒依抬手轻柔额头,赶了一整天的路,本是已经累了,加上适才吹了凉风,不禁开始头晕,靠着车窗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苏慕初心疼的望向坐在对面的少女,暗夜里看不真切,也可以猜出方才正坐的女孩是怎样的一脸倔强。总是要强得让人怜惜,总有让人忍不住冲上前抱紧她传递一些温暖的冲动。
无声的叹口气,二十多年来的沉气敛性到了寒依这里奇妙般的全部消失不见,她能让他轻而易举的动气,过后又抑制不住的担心。偏偏又不得不让人操心。苏慕初忍不住轻抚浅睡女孩的如墨似雾的青丝,手下的人儿浓密的眼睑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和。
隐隐的,在苏慕初的嘴角看到了盛放的花朵。
马车终于停了,掀开车帘入目是一片暗黑沉沉的群山连脉,高压压得看不真切,然而有着真实的压迫感,电闪雷鸣之下散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红瓦黄墙,殿宇楼堂幢幢相衔,台阁相接,飞椽斗拱,阶梯成叠,长廊蜿蜒,雕梁画栋,丹碧辉映,气象恢宏,庄严肃穆。和雷电交加的群山颇为格格不入。
寒依被一阵哄雷吵醒,揉揉眼,已是身处在寺庙的禅房中。素雅洁净的房间,除了石床只有一张木色雕花案几和一只木椅,就着烛光寒依看清了案台上刻着的花纹,是一种古老的图腾,似龙非凤又像古兽罴貔貅,寒依依稀记得在何处见过此纹。禅房的背面,是曲径通幽的院子,窗户开了小半黑着天看不清真切,然而空气中缓缓传来青草的气息也能使人联系到碧绿葱翠,生机勃发的景象。突然寒依皱起了眉,她闻到了一股甜如淡醴的香气,参合着兰芝和百合的花味,似幽非幽,清香袭人。没来由的讨厌这种气味,寒依觉得一阵冷,关了窗,隔绝了香气的味道。“嘟嘟”禅房外扣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寒依问。
“是我,寒依小姐。你醒了吗?我送了点晚膳和姜汤过来。”季末说。
“恩,醒了,你进来吧。”寒依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季末换了身靛蓝色的外衣,梳洗过后一派明朗。寒依年长季末三岁,一直把他作弟弟看待。苏慕初待他也不似寻常小厮,季末虽名为仆,实则和他们一般无二。
寒依接过了季末送来的端盘,问:“现在是什么时辰?这是哪里?”
季末递过一个暖炉给寒依道:“刚听过更声,已过了三更了。这是路上经过的寺庙,实在没有其他人家只好暂时住着。这个暖炉小姐捂着,天凉了不少,仔细冻着。”
寒依看着手中发烫的湘溪色的包裹的软布团笑出了声:“这还是大暑天,不过下了场雨,冷不到哪去的。你倒是准备的仔细,恐怕是从布包底下翻出的吧。”
季末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嘿笑了两声,不说话。
寒依又道:“不过你有心了,我就收下,可要是我热出湿病来你可要仔细照顾了。”
季末刚想一口应下来,忽然想到不对,赌气地瞪了寒依一眼:“怕热就别用了,还给我吧。”末了鼻子里“哼”了一声作势要来拿回去。
寒依见季末真的动了气,忙出来哄:“好季末,别动气,别动气,和你闹着玩儿呢,你的心意我启会不理。越往北,天越凉,你也知道我怕凉,这么好的东西我自然要收下了。刚才的话可别当真。我马上喝了姜汤驱寒。”说着,端起了汤碗,细细喝了起来。
季末见寒依喝了姜汤也不恼了,坐在那里盯着烛火瞧。
寒依喝罢,放下了汤碗,问道:“苏公子呢?怎么不见他?”
季末道:“公子正和方丈在谈话,这寺庙看着挺大,实则没几间禅房,我们住的两间还是寺僧腾出来的,公子适才去向方丈道谢了。”
寒依奇怪的问:“寺里一间客房也没有吗?需要借小师傅的房间?”
季末道:“本来是有的,只是徐州城的荣府的老爷过世了,家人来寺庙做法师,老老少少共十七人,还有一对夫妻和一对兄妹也是在赶路途中遇上了大雨,寄住于寺内避雨。这不我们来晚了只好住禅房。”
“这么说来,寺内外人岂不是很多?”
“是啊,很多,寒依小姐没事可别出去,容府的二少爷不是什么好人,适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从厢房里出来的容二少爷,就见他两眼死盯着小姐,一脸色迷迷的样子。”
寒依皱眉,然后笑开了:“你才多大,怎么知道色迷迷是什么样子?”
“怎么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和公子一起去飘香楼的时候,那……”季末突然停住,用手捂着嘴,不敢出声。
寒依奇怪的看着季末,道:“去飘香楼怎么了?话说了一半的。然后呢?”
季末直摇头,“没,没有,没什么?”
“怎么会没有呢?哪有人话说一半的?然后怎么了?总是有下文的。”
“真的没有了,我一时间忘记了。”
“古里古怪,”寒依昵了眼季末,眼眸一转,问:“飘香楼是什么地方?”
“还能什么地方,妓院呗。”季末想也没想的说出口,完了,才发现不对,偷瞄寒依的脸,顿时变得雪青,碧绿的透水。
完了完了!季末心里哀悼,这下自己闯大祸了:“不,不是的,那个,我其实不想去,不是,是公子其实不想去,只是公子的朋友要去,所以,所以……小姐别误会了。”
“物以类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你家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说完把端盘往季末手上一置,“我累了,要休息了,拿出去吧。”也不等季末反映就往床边走。
季末心里那个苦啊,一失足成千古恨,看来这下寒依小姐气得不轻,要不怎么刚起身就说累了。这下,这下怎么向公子交待!季末苦着脸走到外面,还没想好怎么说,就见到转角自家公子修长清朗的身影。
退出方丈禅房,苏慕初一边思考一边踱步往寒依住的方向走去。远远见到季末踟蹰在门外,面上的神情似是焦躁不安。莫不是寒依出了什么事?苏慕初想,快步走过去,
“怎么站在外面?戚姑娘睡了吗?”
季末“啊”的一声叫,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没有,不,是睡了,刚睡。”
“刚睡?”苏慕初瞥了一眼没有动过几筷的餐盘,“怎么没吃饭?不舒服吗?我进去看看。”
季末忙拦着苏慕初不让他进:“公子,别,别进去了。小姐已经睡下了。”然后又自语喃喃道,“刚现在进去还不知道会成什么事呢?不是火上浇油嘛?”
苏慕初眯了眼笑开:“又惹戚姑娘生气了?你这张嘴怎么也不收敛一番?胡乱说话了?”
季末心虚的低头,身子一晃一晃就是不吭声。苏慕初奇怪道:“怎么了?说了什么那么严重?”
季末不敢说,又怕公子担心,只好变扭的断断续续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苏慕初的眼底依然风云轻淡,只是冷月照水的清光一晃而过,水波漾起时风和日丽。
季末见自家公子不说话,以为这事闹得惨重惨重的,顿时慌了神,又想认错又怕闹得更糟,小脸涨得通红,火辣辣的。像被水烫了一样难受。
雨声渐小,蜻蜓点水的打在芭蕉叶上,啪啪。苏慕初拍拍季末的头:“既然戚姑娘睡了,我们还是走吧,明早早些送早膳过来。夜深了,回去睡吧。”
季末点点头,又回头望了眼身后的房门,才跟着苏慕初不情不愿的走了。
寒依坐在床上,缩进了角落里,季末的话让她很震撼。寒依从小在小镇长大,虽然有父亲悉心教导,毕竟是小姑娘,对外面的彩色世界知之甚少。秦楼燕馆只在书里略知一二,从来没有想过会真实的摆在面前。在她看来苏慕初一直是个风仪比神仙更高洁的男子,如今她的神忽然从云端坠落。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雾蒙蒙,阴暗暗,苑子中飘着诡异的妖冶花,香味正浓。
她觉得心痛,觉得迷茫,她以为自己不会依靠,以为自己绝对的坚强。而现在,现在,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苏慕初,很喜欢很喜欢。苏慕初的身上有拯救的味道,把从没落边的寒依拉上来,父亲去世的时候是,秦爷讨债的时候是,她以为那个时候自己不会慌,不会无助,现在想来当初不是因为他在身边,或许她就失去了勇气支撑自己。她以为的原来都错了。
原来,她的依恋他。
雨小了,星子露出了脸如稀疏的雨点般点缀于漆黑的天幕,一轮冰月当空悬挂。寒依拉紧了衣角,真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