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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安古道马迟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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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道马迟迟
屋里很静,静的听见了呼吸声,寒依低着头不敢抬起来。苏慕初的眼神变了几番,复又山清水澈,云淡风轻。终是没有说什么。倒是季末在一边气气的样子。大有发作之势。苏慕初拉住了想要质问的季末,轻声开口:“豆腐快成形了吧。快到集市的时辰了。”
寒依点点头,不说话,撇开脸弄手上的活,痕迹散乱。心绪不宁静。
季末略一挣扎还想坚持要问,忽看见主子的不郁的神情,悻悻地摆手跟着主子走出去。
寒依很累,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靠着墙划坐下来。外面人声涌动,热热闹闹的吆喝起来。很吵。寒依觉得。今日秦爷带人这么一闹变成根导火线,把她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担心,焦虑,愤懑一股脑的翻出来,头埋在手臂间,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寒依擦干泪站起身,眼神从迷茫转回了清明。把装豆腐的木盘端出了外边的摊上,此刻外头已排成了长队,众人都翘首以待寒依的豆腐脑。
寒依微笑,一扫先前的哀伤,现在的她一定不能倒。
众人见寒依端着硕大的木盘出来,都纷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说开了:“丫头总算出来了。可把我想的嘴馋。你瞧口水都咕噜咕噜往下流。”
“就是就是,寒依妹妹做的豆腐可是全镇有名的。”
“快点吧,我老人家等很久了。一大早就来排队了。”
寒依利落的将足分量的豆腐依次装入来人的碗中。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直到午时才散去。
收拾了存下的工具,已是香汗淋漓。摸摸肚子这才想起来早饭还未做,连带着苏慕初二人也没用。早上秦爷这么一闹,把什么都给弄浑。放下手上的木盘,赶紧去厨房做饭。
走至一半,忽然想起了刚才两人闹不开心的事情,生生止住了疾步。寒依不知道是进是退,未来很长,未知。她明白自己的责任,虽然懵懂,也绝不会轻。孑然一身的人,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何况,她还是有些喜欢他。寒依有着真性情,不似一般女子的扭捏,喜欢便是喜欢,学不会娇态造作的羞涩。而,若是恨,也要极其彻骨。
小镇到了中午,越发的燥热,集市散去,又恢复了几许平静,寒依做好了饭,差刘老爹的孙子送去。急匆匆地回屋去,她,必须去一个地方。
宽逾数亩的庭院,麓山青石砌的一片颇具峥嵘之态的假山将西北角占了大半,奇花异草间引水而下的一幅水瀑溅着珠玉飞泻,飞阁建檐,有高亭成临渊之势,俯瞰之下山水并成的美景。窗下茂密的树荫丛遮去了不少暑气。
凤香罗依靠着床榻,半眯着眼,小憩。恍恍惚惚间听见了有人叫唤她,她一回头,见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亭亭兰芝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眼波婉转,双颊俏似海棠盛开。羞涩含情地注视远处的男子,那名男子临风潇洒,清朗舒仪,翩翩然眉目间不识情愁,。眼神划过佳人站住的影子,笑得清淡。凤香罗的心一股酸涩,又带着丝丝甘甜。她懵懂的皱眉,循着脚步向前,又急忙止住了身子。浅浅的不易察觉的悲伤泛上嘴角,她少不更事,也知一相思为何物,纵使自己百般体贴照顾,那个人的总是有礼疏远,常常呆望着北边的山,痴迷向往。忍下心头的苦,也微笑着回视对方。
门外传来敲门声,急促。她并步走着去开门。冯家大哥满面惊喜的站在门外,浑身颤抖,不住的用手抹额头的汗水,乍一见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局促,黝黑的脸立即呈出绯红。
凤香罗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冯大哥什么事这么高兴,满头都是大汗的。天热,进来歇会吧。”
冯晋岷不要意思的摸摸头:“瞧我,太激动了,就是想来告诉你阳山口的道通了,姜老板敲定了我们的货。明天就和程光一起送去,姜老板说要等我们去了就在他手下做事。”
凤香罗眼睛亮亮:“那是好事儿啊,该庆祝一下,这下总算了了你多年的心愿,出了这个山就是大地方了。好好大展身手一番。”
冯晋岷憨憨的点点头,嘿嘿笑,忽然想起了自己来的意图,支支吾吾的说:“那个,老爹,凤老爹在吗?”
凤香罗道:“不巧,刚下田去了,你找我爹有事?要不进来坐会,我爹去看看幼苗子长扎实没有,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等吧。”
“啊,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既然老爹不在,那我等会再来吧。”冯晋岷通红着脸说。
凤香罗瞧出了冯晋岷的不自在,心内疑惑,却不多言:“那好吧,等老爹回来了我告诉他。”
“哎。”冯晋岷踟蹰半日才突身离去。
凤香罗刚躺下了,就听见爹和娘隐约的说着似乎提亲,下聘一类的话,她猛然坐起来,心里怦怦的跳。提亲!是谁来提亲?是他吗?凤香罗捂住了心口,不,不会是他。如果他愿意,早就和爹娘提起了,何况……何况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思及此,一阵痛划过心口。自己真的是爱他至深了……
起身点了蜡烛,微光隐隐,纱窗花下,寂寞身影独立。
睡意全消,拿起绣蓝里没有完成的绣品,就着烛光,一上一下。
会是谁呢?凤香罗想,是谁来家里提亲?把熟识的人转了一通也没个头绪。算了,无论是谁自己也不会答应,省下心思吧。
心给了一个人,很难再收回来了。
“小夫人,小夫人,你安歇了吗?”霜吟在门外轻唤。
睡意朦胧中,凤香罗听见了霜吟的声音,平时从不会打扰自己安歇,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起了,什么事?”凤香罗问,声音中听得见一丝慵懒。
“管家来报,说戚家小姐在门外跪着,说无论如何要加上小夫人一面。”
凤香罗微一诧异,然后敛紧了眉头,思索片刻道:“快扶她进来吧。”
霜吟是个玲珑心肝,一听小夫人的口气便知其中一二,忙请了安退去。
凤香罗叹口气,罢了,该来的始终要来,该知道的该让她知道了。
寒依被两个丫鬟扶着走进了偏厅,外头跪的太久,双腿麻的无法移动,正值午时,太阳大好,沾了些暑气。人越发显得无力。下人备了茶,让寒依稍歇片刻。
内室里,凤香罗让霜吟梳洗打扮了一番,婉约简洁的华色碧纱衫,一根汉白玉簪绾起了云堆如墨的青丝。面颊半点脂粉未施。
寒依见到了母亲,时间就如同回到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改变。母亲还是原来的母亲。眉目含笑,清甜淡雅,抬首止步,温婉清洁。这,这分明是自己的母亲,原来的母亲。
寒依突然很想哭,母亲的怀抱永远最安全,最温暖。
可是!可是,此刻眼前的女子已经不是戚家凤氏了,不是戚寒依的母亲了。现在的她冠着冯氏夫姓。自己也该尊称一声冯夫人。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母亲……
寒依咬紧嘴唇拼命忍住既要冲破堤防的泪水,福身请安,“戚寒依见过小夫人。”
凤香罗突然哭了。
窗前碧色叠翠,绿林枝头阳光透亮如水,湛蓝的天空划过云影淡淡。
“你恨我吗?”一室沉寂后,凤香罗忽然问。
寒依摇头,“不恨,只当自己失了父亲,又丢了母亲,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以恨。”
凤香罗听了,刚止住的泪不由又流下来:“你恨的,你还是恨的,我知道。是啊是啊,也应该恨。应该恨。”她撇过脸,极力隐忍着悲伤,瘦弱的身子轻微的颤抖。
寒依忽然愤从中来,冲口而出:“我为什么不恨?父亲走了,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嫁嘛?连个解释也没有,丢下我一个人。父亲没了,连母亲也不在了,我是孤儿!是孤儿!难道我不该恨吗?告诉我,我不该恨吗?”
“该,该!你该恨,他也该恨,只有我不该恨。你们受了苦都是不该,那我呢?我的苦谁知道?我的苦谁懂得?”凤香罗疯了般对着寒依喊,“对于他来说,如果不是那个人,那么无论是谁都无所谓。都无所谓!十六年了,他从没有忘记,从没有忘记。就是临终前,心里嘴里念叨的都是那个人的名字,梓舒,梓舒,这个名字我听了十六年,每每午夜梦回,他口中都是她。我算什么呢?我陪了他十六年,他身畔的人是我!可是他从没把我放在心上,脸上总是淡淡疏离的笑。冰冷彻骨。”凤香罗的脸上撕裂般的痛,眼泪湿了满脸,“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相敬如宾,心里没有那个人,都是假的,假的。我白白受罪,白白痛苦吗?我应该受罪吗?”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站立不住,扶着坐塌,划了下来。
寒依呆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激烈的母亲,父亲不爱母亲?他们的鹣鲽情深,都是假的?父亲的心里一直有另一个人?寒依突然觉得她从前所坚持、坚信的都是错的。以前,很早以前,在寒依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父母是最温馨的父母,是最恩爱的夫妻。别家会为了芝麻绿豆的小事大吵大闹,会为了不经意的过失,红脸。而自己家里永远是和睦美满,听不见大声的说话,举止间分寸有礼。到了寒依大些,觉察出了父母间的一丝怪异,觉得他们太过守礼,不想是夫妻,倒像是朋友。然而她也没有多想,以为是时间久了,归到了平淡。却,却从来没有想到事情会是母亲说的这样!
寒依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的,呆呆的站在那里,忘记了膝上的伤,忘记了自己来得目的。无神的望着半倚的母亲,一样绝尘的脸,一样无暇的双眼。却在此刻透满凄苦。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霜吟轻轻地靠近厅内,柔声说道:“小夫人,管家说,老爷未时回来,让夫人放心。”
凤香罗擦了擦眼泪,定了定神,开口道:“知道了,让厨房准备好沐浴用的水和桂花莲子羹,老爷爱喝的。你先下去,一会再来替我梳洗。”
霜吟嗯了声,悄声退下。
寒依回过神,平息了震惊,“你现在过的好吗?”
凤香罗淡淡的笑:“好,很好,他待我极好。依儿,我还能再这么叫你吗?”
寒依不说话,没带点头也不摇头,她甚至自己也不清楚。
无奈,哀伤在凤香罗的心里久久徘徊,她有她的不得以,有她的无可奈何。只盼望将来的一天自己的女儿会明白。
“我明白你的来意,你等等,我去去就来。”凤香罗转身走进卷珠帘,不多时,手里拿着一只绸绿色锦缎香包,“这里是五百两银子。我知道欠下的药钱还没还,余下的就放着,女孩家总要留些底钱在身边。”
寒依盯着香包半晌,开口:“不用了,我只要三百两就行,这是借的,迟早有一天会一文不少还回来”
凤香罗看着一脸倔强的女儿,心里犯酸,这样的个性,以后怕是要吃不少苦,“随你,你想借想还都行,我的话,你也不会听。”
寒依身体晃了晃,继而站定,“寒依谢过,谢过……”谢过什么呢?谢过谁呢?
凤香罗摇摇头,“无妨,我让霜吟送你回去吧。”
寒依不说话,接过香包,取出了两锭白银放在案几上,“不用了,我自己走,我走了,你,你多保重。”
凤香罗微微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贪恋着望向戚寒依的脸,不放过一寸。她知道,女儿要飞了……
出了冯府大门,寒依立即赶回家,收拾起简单的行装,薄薄的缎棉布黑色包裹装载了寒依所有的家当。去了趟豆腐铺子,封了门板,寒依迈上了征途。
她没有和谁说起自己的离开,甚至连苏慕初也不曾提及。寒依握紧了拽在手心锦琅绿的缎面的荷包。这个香囊她还未送出去,以后,怕是也难送出了。午后的小镇失了集市的热闹变得安静,冷清。街上稀稀散散少有人在。宽松的街道上有一抹小小的身影,背着墨黑的包袱,疾步走着。细汗渗出白皙的肌肤,一黑一白,相得益彰。又更显寂寥。
她以为,她本以为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离去,她独身一人,没了家,没了爹娘,心中存着的只有父亲临终交待的事情,寒依甚至想过待完成之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只是现今容不得自己左右俳顾,惟一的道路只有向前。
然而,然而,她在城门口,澄澈光线晶莹反射之下,她见到了那个,那个玉树风清的身影,温和的笑透着阵阵清凉。原来,他知道!
琅绿缎面绣的朵朵玉兰,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