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风起（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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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流言传的飞快，显庆帝刚散朝，关于周晋为赵单堇请封爵位的流言已传的人尽皆知。与这一流言一同传播的，却是周晋为其侄女刘静文向赵单堇独子提亲的消息。众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赵氏与二皇女结亲已是事实。
镇北公府，安定皇子所居致远堂。
赵单堇与褚叶跪在堂下，安定皇子面色阴沉犹如狂风暴雨席卷，他挺直着脊柱高高坐在上首，问：“老二，你可知错？”赵单堇面带悔色，低着头道：“女儿知错。”“你知错？”安定皇子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哗的一下，他突兀的将手旁案几上的茶盏拿起狠狠砸在赵单堇脚下，暴喝道：“你知道什么错！”
瓷器清脆的碎裂声，不止划在赵单堇与褚叶的心神上，也划破了安静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安定皇子撑在案几上急促的呼吸，他眼角也因灭顶的怒气而现出血丝，他瞪视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战战兢兢跪在自己生父脚下，眼睛的深处里，却是茫然的不解。
赵单堇身躯微震，磕了一个头道：“女儿不该不听父亲劝阻，和二殿下走的近了。”“不该？”安定皇子语带嘲讽，“你是后悔不该不听我的话，却是不后悔与她交好，是不是？！”赵单堇动了动唇，半晌道：“二殿下心忧社稷，为人秉性刚正，对我赵氏亦多有维护，女儿……”
安定皇子看着惴惴的还为人说话的女儿，心底的失望弥漫到周身，哽在胸口上的一口气忽然就散了，却疲惫的连动动手指都觉得异常艰难。这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亲自抚养到而立的年纪，他怎么不了解她？忠诚有余而心机不足。
“你可知道，”沉默了许久的安定皇子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而颓败，“前两日，陛下的御案上，已经拟好了册封你为镇北公的圣旨。”
赵单堇的眼睛暮然张大，她怔愣的望着安定皇子，艰难的道：“父亲，您，何不早说？”“早说？”安定皇子牵动嘴角，笑的自嘲，“你要我怎么说？直说？然后被御史参一本揣测上意，妄议朝政？难道我没有让你安静的待在府里，等候圣旨降临？”
赵单堇一脸颓丧。早朝之上，二皇女的启奏，显庆帝是听而不闻，仿若没有这件事情。其他大皇女和五皇女之流，更是巴不得看二皇女当庭丢丑，各自幸灾乐祸还来不及，怎肯触显庆帝霉头为赵氏说话？赵氏又不是与她们亲近。
而下了朝到现在，册封的旨意迟迟未至，很大可能，是被显庆帝留中不发。
然而眼下封爵已不是当前紧要之事，赵韫上前一步对安定皇子道：“父亲，二姐犯了错，暂时不急着教训。当务之急，是怎么将咱们赵氏与二皇女撇清？外面流言甚嚣尘上，都道二皇女与我赵氏已经结成了亲家，又有二皇女为我们请封的事实在前，我们即使辩解，也是来不及了！”
安定皇子疲惫的揉了揉额角，他也没有办法。流言这种东西，越是解释，越是解释不清。可若是不能及时澄清，赵氏从此以后，都要被打上二皇女党的标记了。即便赵氏其实没有与周晋勾连又如何？在世人眼中，在大皇女、五皇女眼中，赵氏和周晋就是一伙的。安定皇子更担心的是，只怕显庆帝也对赵氏起了疑心。
“瑜儿是不能留了，”安定皇子眼里是冷静的抉择与抉择后深重的痛苦，“我会尽快挑一位只忠于陛下的人家，将瑜儿许配过去。”
“爹！”褚叶凄声唤道，嘴唇蠕动不停，在安定皇子冷冽如刀的眼神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转头，望着赵韫，目光里盛满哀求。
“父亲！”赵韫道：“瑜儿只是一条引子，只怕二皇女一党早就想好了这个步步紧逼的连环计。先是刘静文向瑜儿求-爱被拒，然后宝怡皇子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上门求亲，二皇女再与二姐商议此事，都是一步步的造势。让京里人人都知晓她二皇女欲与我赵氏结亲。”
赵氏连着两次拒绝，第三次由二皇女亲自开口，赵氏背景再深厚也不能将拒绝的话宣扬的人尽皆知，否则就是彻底得罪死了二皇女。既不能宣扬，京人哪里知晓事实上赵氏再一次拒绝了二皇女？那不知情的，只会以为赵氏与二皇女好事将近。
“只怕二皇女向二姐求亲之事，也是二皇女自己散播出去的。否则，这样隐秘的事，怎么会闹得人尽皆知？她有心算计，不是这个刘静文，也会有其他什么马静文，张静文的。父亲就是将瑜儿嫁出去，世人也会揣测，是不是因为二皇女没有替咱家将镇北公的爵位请封下来，所以我赵氏毁了婚约”
“那你觉得该怎么做？”安定皇子闭上眼，如果有选择，他又何尝想牺牲了瑜儿！那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孙子啊，他宠溺了十五年的手中宝。
赵韫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她咬牙道：“我寻个机会，将周晋揍一顿。”“糊涂！”安定皇子厉声叱道：“你以为周晋是八皇女，与你有着姻亲，愿意看在景芝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就是想寻死，也别死在我跟前！”
赵韫说的轻巧，这揍周晋，与揍周煦又不一样。打周晋，是为了结仇。一旦两家结仇，这赵氏投靠了周晋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可若要结仇，两方必有一方重伤，赵韫是武将，周晋是文臣。只能是赵韫将周晋打伤打残，而打残了皇女，赵韫的下场可想而知。
“父亲，”赵韫下了决心，倒觉得松快了许多，她语气轻松的向安定皇子道：“我们女人在外面行事，连累家里的男人们跟着忧心思虑，已经是我们无能了。无论如何，我却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瑜儿因为我们这做母亲和姨母的无能，为家族牺牲，被匆匆嫁给不知根底的人家。那将会是我赵韫一生的耻辱，烙在我赵韫脸上的耻辱！”
赵韫戳着自己黝黑的脸庞，站的笔直，如一颗松树，挺拔高大。她开着玩笑，道：“等我把周晋那丫的打残了，父亲给我求求情，让我发配去西北，做个戴罪立功的敢死队，说不得几年后，又能捞个什么将军当当。”
镇北军里有个特殊的小队，是由种种原因犯了死刑的囚犯组成。名义上说什么戴罪立功，立功之后可恢复成良民，可升武职。事实上，她们做的，几乎都是死伤率最大的一类工作。比如攻城时，她们第一批上，撤退时，她们留在最后一批断后。千人里边，能有一人活到升官发财，不是运气逆天，就是前辈子烧高香讨好了佛祖的。
赵韫自觉自己活了两辈子。虽然都算不得长寿，加起来也算不得短命了。上辈子，一生平淡，享尽了做平凡人的幸福。这一辈子波澜壮阔，体验了人生另一种热血沸腾。为了这个养育她二十五年的家族，舍了命，她打心眼儿里觉得值。
只是有些歉疚，只怕她要对不住叶景芝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她是真心想要和他过一辈子。所幸他家世深厚，贤静皇子总能够为他寻到更好的出路。不用跟着自己这个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人，他也不用心惊胆颤一辈子。
赵韫去寻周煦，不论如何，她得给叶景芝一个交待。
致远堂里只剩下安定皇子和赵单堇父女俩，安定皇子闭着眼睛，呼吸清浅，像是睡着了一般。唯有他紧锁着的眉，才显示了他一直沉浸在思考之中。赵单堇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跪得久了，小腿麻木，膝盖疼痛。她丝毫不敢动，方才安定皇子和赵韫的一袭对话，给她一种浓重不安感。
不知过了多久，赵单堇下半身几乎没有知觉了，安定皇子才睁开眼，不带丝毫情绪的问：“你说周晋维护我赵氏，从和说起？”
赵单堇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付采是二殿下杀的。”“付采？”安定皇子呢喃了一声，道：“你如何得知？周晋告诉你的？”
赵单堇摇头，道：“我偶然间听来的。”“偶然，呵呵，好个偶然！”安定皇子对周晋又恨又厌，对赵单堇却是恨铁不成钢，“那付采，却是你五妹派人做掉的！”赵韫虽然有意欺瞒着安定皇子，但老显亲王却是安定皇子的亲娘，哪里会不知会安定皇子一声？
赵单堇脸色惨白，霎时间血色从脸上褪的一干二净。若一开始的认同就是出于欺骗，那么之后的接触又能有几分是真？
安定皇子一看赵单堇的脸色，心里大概就明白了。他道：“堇儿，你性子忠厚，却不是个拧不清轻重的。赵氏祖训明言不可搅合皇女争储，来京的路上，我也警醒过你要与皇女们保持距离。你一开始遵循，为何之后又亲近了周晋？仅仅是她巧言令色骗过了你？”
事到如今，赵单堇也知道自己犯了个多么致命的错误。她老老实实的，一字一字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剖白，毫无保留。“陛下既已对我赵氏忠贞见疑，不管我赵氏如何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牺牲巨大，都只会招来陛下的忌惮。我曾通宵达旦的翻阅史书，历朝历代，遭皇帝忌惮的功臣，竟无一人有好下场。女儿是镇北公世女，赵氏族长，责任所在，务必得为我赵氏找一条出路。女儿想，陛下对我赵氏忌惮，几位皇女却没有。”
安定皇子听到这里，凛然一惊，抬眼不敢置信的望着赵单堇，不想相信他那个忠厚的过分了的女儿，内心里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赵单堇还在继续说：“二皇女春秋三十又三，待得几年后她登基称帝，大约年近四十。登基，稳固皇权，处理天下大事，估计得有四五年的样子。再等到她坐稳皇位，再度对我赵氏忌惮，彼时距她退位已没有几年。且，功大莫过从龙之功，有了这一层关系在，二皇女掌权之后或不会对赵氏动手。然后再新帝登基，差不多又是这个过程。如此，便能为我赵氏挣得两任皇帝约四十年左右的时间。有这四十年的缓冲，我赵氏或已想出全身而退之法子。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周晋这人虚伪奸诈，所作所为，皆是假象。没想到她两人各自都有盘算，而她略逊一筹，先落入周晋彀中。
安定皇子看着赵单堇，她的鬓角早生了丝丝银丝。一朝得知家族繁华背后的灭顶危机，京中三个月的小心翼翼生活，殚心竭虑为家族长久的谋划，已让这个为智将而非朝臣的过于光明耿直的青年，疲倦非常。
安定皇子心里微涩中泛着微苦，恼怒的想要责骂，又心疼她；想要饶了她，却偏偏是这样的大错。终于，安定皇子深重的叹息道：“堇儿，你糊涂啊！赵氏繁盛至今，其重要一点，就是只向陛下尽忠。你可知，你的所思所虑，全都是在掘赵氏的根基！诚如你所说，头一个饶不了赵氏的，就是陛下！”
赵氏代表的，不只是功勋，更是天下五分之二的兵权。兵权意味着什么，逼宫、造反、威胁皇权。赵氏可以掌握兵权，因为赵氏不可能谋反。即使谋反，天下也当兴起勤王之师，替周氏征伐赵氏。而皇女们绝不可以掌握这股权利，否则显庆帝睡觉都不能安枕！
“你只想着能为赵氏争夺几十年的时间，却不知，你这么做，本身就是把赵氏往死路上逼！”
显庆帝不喜赵氏手掌兵权，不喜赵氏功高震主，不喜赵氏侵蚀了西北，她不喜，却碍于赵氏的忠诚、威望、势力而不能轻举妄动。可是，赵氏若搅合进了争储，却是给她送把柄送由头！皇位争斗之下，于失败者，谁管你姓甚名谁，祖宗哪一位，功劳几何，势力多大，诛族而名正言顺法之所至！
“今日起，你就在府中思过，直至封爵那一天。”安定皇子清冷的声音在赵单堇耳边不断回荡，“好好清醒清醒脑子。”
安定皇子起身离去，屋瓦上，赵瑜锦死死咬着拳头，背脊上，冷汗沾湿了他的衣裳。他轻手轻脚的将瓦片复原，将轻功运到极致，悄无声息的下了屋顶。这一切，心神前所未有的挫败的赵单堇丝毫不曾发觉。
赵瑜锦神魂不属，他只是觉得爷爷和母亲爹爹的脸色不好，几个人又关起屋门说悄悄话，不自觉的就起了好奇心。他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他以为不过又是一场爷爷对母亲和姨母的训诫。竟不曾想却是这样惊天的秘密。
他的身体抑制不住的一直在哆嗦，想起刘静文，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起滔天的恨意。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风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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