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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洛阳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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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山下来已有几日光景,田伯光诸事已了,毒也解了,却徒觉怅然若失。他闲极无聊,又绕回了长安谪仙楼,点了酒菜,喝了两口,却怎么也品不出那日废了半个多月挑上华山的两坛世间佳酿的滋味。
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早就兵兵梆梆把那地窖中的剩余百坛美酒砸个稀巴烂,这天下再无珍藏一百三十年的谪仙醉了。
那喝酒的人呢?在思过崖暖洋洋的日头底下,跟自己痛饮,跟自己斗嘴,跟自己打赌,跟自己比剑的人呢?输了便往地上一躺插科打诨耍无赖,赢了却神采飞扬地望向那旁坐在大石上微笑的老者,好似等着长辈夸赞的小娃儿般的青年呢?是不是也会同那陈年美酒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采花贼想到此,只觉得自己心里漏了一个大洞,再如南海归墟一般倒灌进无边苦涩的海水,苦的发胀。
他愣愣地瞧着手中的酒杯,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又回到万里独行的日子,这世间任我逍遥自在,可眼下这女人也不愿想,酒色又食之无味,整日是心不在焉。其实他心里隐隐明白是为了甚么,这几日下山,闭上眼睛,满脑子想的只有那一人嬉笑怒骂的颜色。
恍然又记起当日在华山山后,二人道个别都会招来事端。自己道完珍重,走没多远,吃进肚里的解药发作,坐倒在地疼得死去活来。偏偏君子剑岳不群寻上山来,提剑逼着令狐冲将自己结果了,也算为武林除害。
采花贼知道他绝不会杀自己,以为他会古灵精怪想出个甚么诡计骗他师父,没成想这小子眼睛眨也不眨,直接把剑自己腿上扎。
田伯光想到此只想破口大骂,骂的越难听越好。令狐冲啊令狐冲,你不怕死不假,可你那是不怕死么,你那是自己作贱自己吧!
我俩初遇,我敬你是条汉子,你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倒霉小尼姑,偏偏要往我刀刃底下凑。听旁人说,我走之后,那两个青城派狗贼捅你一剑,还不是因为你满口不积德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惹得他们恼羞成怒。
更可恨的是你自己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你跟自己有仇么!你不在乎你这条命,难道就没旁人在乎,难道就没人惦记你,没人心疼你么!
手中咔嚓一声,田伯光心神震动之下,不由自主手指发力,竟是把酒杯都捏碎了。他呆在当场,任由桌上的酒水一滴一滴滴落到衣襟上,霎时间明白了自己乱成一团麻的心思。
原来他在我心中竟是如此之重!他是名门高徒,我是恶名远扬的采花大盗,我俩明明是不问是非拔剑便杀的关系,可如今,我……我为甚么会如此担心他,为甚么心疼他,为甚么就是恨他不爱惜自己,我为甚么……就这么在意他?
采花贼愣愣地坐着,酒也不喝,菜也不动。酒楼的店小二路过这桌,奇怪地看他几眼,心说这位客官是脑子喝坏了么?又看了看田伯光又想笑又想哭的脸色,嗯,八成是在睹物思人。
小二哥转了转眼珠,却见这位爷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像是打定了甚么主意,留下满桌子饭菜看也不看,迈着大步下楼离去了。这人都快没影了,小二才突然一拍脑奔儿,对着楼下大喊:“客官!唉我说客官别走!您还没结账呐!”
却说田伯光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心思,索性不再去想,心说自己像个娘们似的管那么多个曲曲弯弯的干嘛?既然放不下令狐冲,那我去找他便是。我看见他心里高兴,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俩已是生死之交,反正他不让我采花,我这不是不采了,再去找他喝酒斗嘴,他也断然不会拒绝我。
他心中一阵轻松,嘴角翘起个吊儿郎当的笑容,牵了一匹快马,回到华阴,却发觉华山派早已离去。只好一路打听华山派的行踪,日赶夜赶,最后追到了洛阳。
这日田伯光牵着马进了洛阳城,找了家客栈住下。他稍作打听便已知道,这华山派正是在那城中的金刀无敌王家做客。
他心中挂念令狐冲,免不了多问了两句,却听说当日进了王家的一干外人中,有这么一个穿着邋遢、病病歪歪的青年,不知礼数不懂规矩,宴席上被灌得吐了一桌,醉的胡言乱语,叫好多人当笑话看。
田伯光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安。想进王家打探,却又对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发憷,最好趁着夜深人静,仗着自己轻功厉害,再翻墙上瓦去找人。对了,那岳老儿可是认得自己的。若是在这洛阳城里如往常一般大摇大摆地行走,恐怕不出半日便会被正道中人“为江湖除了害”。
于是采花贼脱掉身上的锦衣,买了身青布衣袍。他盘好头发,用布带系了,再往脸上黏了三撇长须,打扮的跟个店铺里的账房先生似的,收拾妥当,这才上了街。
正盘算着怎么混进王家打探消息,却见路边小巷中有市井无赖再打架,几个地痞对着趴在地上的一个人个拳打脚踢。田伯光看着觉得碍眼,可自己这般文弱打扮,又不好多生事端。
他迈腿欲走,忽听得被打的那个痛哼了一声,声音熟悉至极。
采花贼猛地转过头,下一刻便出现在那人旁边。他飞起一脚踹开一众无赖,蹲下身子扳过那人脸来。只见这张脸青青紫紫,鼻血长流,眼皮肿的发胀,没半点儿初见时剑眉薄唇的潇洒模样。
两人再度重逢,田伯光看着眼前落魄至极的华山大弟子,嘴角苦笑,心中酸涩,也不知是甚么滋味儿。
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淫贼有些做贼心虚,抬头望了望,只见头前马上是个绿衣少女,颇有几分姿色。但眼下姿色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位可是岳老儿他女儿,令狐冲的小师妹。想必跟在这丫头身后那几个鲜衣怒马的少男少女一定是华山派或是金刀王家的子弟了。
田伯光倒不是怕了这群只会三脚猫功夫的名门大少和姑奶奶,只是一想到他们看见令狐冲如今的样子脸上会露出何种轻蔑不齿,他田大爷就会牙根痒痒想要拔刀杀人。再者说,以他对令狐冲的了解,这人本就傲气的要命,这番落魄样子若真让他小师妹看到,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田大爷想想都觉得自己心疼,于是伸手把令狐冲抄进怀里,脚下抹油,溜之大吉。躺在地上受了一顿拳脚的众无赖们面面相觑,一脸莫名其妙。
令狐冲给人揍得昏昏沉沉,拼命睁大青肿充血的眼皮,去瞧救了自己的人。重影里是一张脸文绉绉的脸,下巴上三撮长须,只是一双眼睛转动间风流尽显,极是不搭调,偏又熟悉得紧。
这人把自己抱进一家客栈,往床上一放,打了盆热水,投湿了布巾敷在自己脸上,叹道:“令狐兄,你若是皮痒了,还不如来找我。起码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我是断然不会对着你的脸下手的。”
令狐冲一愣,张了张嘴道:“田……田兄?”
“账房先生”咧嘴一笑,眯着双桃花眼,神色间不由自主捎上三分风流,不是采花贼又会是谁。
令狐冲自打下华山以来,六师弟因自己而死,岳不群疑他、岳灵珊弃他,整日病病歪歪又是废人一个,他心中气苦,只觉自己活着也是讨人嫌弃,有甚么意思。
此刻见到田伯光,听他半是埋怨半是关心的带刺儿言语,心中一暖,只觉得亲近无比。于是放松了身子瘫在床上,对着给自己擦脸的采花贼苦笑道:“赌钱输了想赖账,挨顿打也怨不得别人。倒是让田兄瞧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