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方冉儿

4、第一天的日出

　　深夜的海边风很大，有点冷。海风夹带着的腥味有些刺鼻，酸酸的，路灯遛着他们孤独的影子。漫长的路上，彼此心中都有对方，却都不知该说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一直说要看日出。后来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日出啊？”这一次又是宁仲远打破了他们的沉默。
　　“想听？理由可是很无聊。”
　　“想听。”
　　“因为。”林叶顿了顿，想着如何组织整个的语言，“上初中的时候，我搬回和爸妈一起住。你没有见过我爸，真的是一个脾气很坏的人。那时，他们总是吵架，我爸经常一连几个晚上彻夜不归，我妈经常要一个人挨过一个个晚上。所以我当时就幼稚的希望，等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和他一起等日出。我不想像我妈那样，爱得那么辛苦。其实，现在想想。一起等过日出也不会一直能够在一起等日出。所以，这种想法真的很幼稚吧？”
　　“对不起。”
　　“你哪有对不起我。你应该一直觉得我很作吧。”
　　“没有，我以前听你说的时候，只觉得你是在无理取闹。我时常觉得，你很难懂。你有时看上去很诚实，那时的你好像什么都愿意告诉我；而有时你却觉得让我觉得很有距离感，很受挫，觉得你好像根本不想让我关心你。”
　　“大概是因为，有时我想你一定是很了解我的，我很好奇地想知道你有多了解我，所以也就什么都不告诉你；有时我却又害怕失望，怕你什么都不明白，所以就又着急地把答案都告诉你。”
　　“实话？”
　　“都已经分手了，我当然犯不着作假了。”
　　“那你当初有对我说过谎话？”
　　“我想，多少都是有说过一两句吧。比如说：‘要你管’之类的。”
　　“除此之外。”
　　“没有。”
　　“哦。”
　　“不信？”
　　“我信。”他顿了顿，好像是在做一个简单的换算公式，“我想，索性，我们今晚就在这里等日出。都不回去了。”
　　“可你明天还要上课呢。”
　　宁仲远没有理会她的话，擅自牵起她的手，往有沙滩的海水浴场方向走去。“海风这么大，我可不能让你被吹走了。”
　　“等一下。”她在心里说道，什么情况啊，难道之前她说的话他都是在装懂啊，她不要和他回到过去的关系，但是她说不出口。她不敢想着她可能还爱着他这件事，却又从心底挣脱不掉。她乖乖地由着他牵着她，两个人一起往海滩的方向走去。并肩坐在沙滩上，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带着他的体温，熟悉地感觉又一次令她快要窒息。他的手与几年前相比粗糙了些，但依然厚实而温暖。
　　“会不会很冷。还是算了。”她说道。
　　“不冷，我毕竟是男人，这个温度对我来说刚刚好。以前你总说想到海边看日出，我都没当回事，这次算我补偿你的。”
　　“可你明天还要上课……”
　　“这才几年，你就变得这么唠叨了。今天听我的。”

　　静默中，天空一点点放亮。很美的天光，照耀着平静的海面。这是林叶一直以来梦想中的画面，可是林叶心中的澎湃却像退潮中的海水，一点点减退下去。天越亮，她也越发清楚，她说过的，她和身边的这个人，是不会有所谓的未来可言的。毕竟，再像的气氛，再熟悉的感觉，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高中生，他们之间拥有的回忆早已不是完美无瑕的了，她没有勇气再回去将所有的过去再走一遍。尽管她至今仍没办法骗自己说对他毫不在乎。所以，她今天才会糊里糊涂地和他坐在这里。
　　他不懂，尽管他有努力过，但是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懂。她内心潜藏着一种恐惧，这种恐惧一直以来与她的爱情如影随形。他没有掌握治疗她内心的配方，她自己亦没有解药。她多么想帮他赢，却救不了他们的爱情。

　　而这种病从何而起呢？这又要说回林叶的父母。
　　那一年，她被接回到父母身边住。与设想中每天都能和父母相见的和美的家庭生活相比，等待她的却是一对早已貌合神离的夫妻。他们常常吵架，或者不能用吵架来形容。总是父亲斥责着母亲的不是，母亲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每次父亲夺门而出，母亲就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很长时间。那段时间里，林叶恐惧极了。她既害怕爸妈有一天会离婚，也怕哪一天妈妈会想不开离开他们。因此，林叶很努力地读书，希望父母看在她的份上不要分开。而实际上，她的父母也的确一直没有离婚，在形式上给了林叶完整的家庭，同时还有充沛的物质。但是他们，也带给了林叶这种病：一种对长久爱情的恐惧。小时候，她曾听长辈们说起过父母年轻时相爱的故事，据说当时妈妈是逃婚后嫁给爸爸的，他们的爱情故事在他们那个时代里不能说是不壮美，也就是因为他们很相爱，所以孩子出生时才起名叫作“林叶”。
　　日渐长大的林叶与年轻时的林妈妈一样渴望着爱情。但她从自己母亲身上看到了太多的爱情的破碎和短暂，她慢慢觉得绚烂与长久的爱情是不可强求的。所以，她习惯在爱情里表演不太投入的那个人，为的就是不去承受失去后的失望。
　　但最后她也还是受了伤。
　　这样的态度或许用来对待爱情是不太诚恳的，但是每个人都享有自我保护与自我表达的权利。

　　终于挨到天大亮，这座城市第一班公车开始营业。他们搭乘了最早的那班，返回市区。和他分手时，林叶心想：“宁仲远，从此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吧。”

　　回到家的时候，才六点，妈妈却已经起床了。林叶开门时，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去年，她才刚刚退休，林叶不知道，也没过问过，妈妈是如何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这些她和爸爸都不在家的日子的。
　　“爸爸呢？”林叶问道。
　　“出差去了。”
　　“后天姐姐结婚，他也不参加？”
　　“嗯。你知道，他向来就不关心你外婆这边的事。随他去，不参加也就不参加了。”
　　“也对。妈，我累了，先回屋睡了。十点叫我，我约了何亦晴一起吃中午饭。”
　　“又出去吃……”妈妈小声嘟囔着，但还是说道，“好，你睡吧。我十点叫你。”
　　打开自己的房门，摆设依旧。
　　瘫倒在床上，林叶内心卷来“好累，好累”的情绪。她看着墙上挂的国画，哪怕是回到家里都没有一种合适的归属感等着她。她只知道，这里是安全的。迷迷糊糊地像是踩在梦乡里，却总是睡得不够安稳。好多事情，很久之前的，最近的，夹杂在一起攻击着她。
　　他说：“你还是喜欢我的吧。”他说：“林叶，你好冷漠。”他说，他说，从过去到现在，他说了好多的话。回忆有的时候极不真实，尤其是当你打算添油加醋的时候。她心里爱他多一点的时候，想着的总是他的好；她恨他多一点的时候，想着的当然总是他恶毒的话。一方面，她的理智要自己不再爱他；另一方面，她的感情很不听话：她有时甚至恨不能把他说过的坏话全部录下来，每当内心波动的时候，就放一遍给自己听。
　　真的，真的，没有必要再想他了。
　　“不要想，不要想。”林叶恨不能把大脑里那根紧绷的弦扯断。她真的好困，却就是没办法沉沉地入睡。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起，把她彻底吵醒，那边传来妈妈接电话的声音。好像是姐姐打来的。
　　她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了。索性爬起身来，拿起书桌上的杯子，朝着客厅饮水机那里走去。真的感觉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