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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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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二年,冬至。
扬州城刚下过一场夜雪,放眼望去,城内外一片银装素裹。江南的冬雪原本留不住,一出太阳就会融化,然而这场雪后天却仍阴着,因此融雪的速度也慢了,让四方慕名而来的骚客游人有了眼福,能一睹江南落雪的盛景。
钱二福也盼着这场雪,扬州自今年入冬来总不见雨雪,对于来年乡下田庄的春耕不是好兆头。而且雪大了,客商滞涩,他旅店的生意也好得多。这一天清早先开了店门,一股寒气扑面迎来,激得他一哆嗦:“哎哟,这好大雪。”
身后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钱二福回身,一脸堆了笑:“和爷,您仍是起这么早,早饭来点什么?”
下来的客人淡淡笑着应了他,他极其年轻,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与其说是青年,还不如说是少年。笼着手在炉边桌子坐了,说:“不用麻烦,照往常的,我吃完还出去。”
“这大雪天您还出去。”钱二福吩咐跑堂的去告诉厨子,在柜台里坐了,笑着说,“我看您冷得很,等会叫人给屋子多烧点。不习惯咱们南方的冬天吧。”
和珅点头,他真是冷,早上被衾一点热乎气都没有,简直是被冻醒的。在炉边烤了半日,苍白的面色才回复一点红润。早饭还没上,和珅只看着门外出神:“南方也有这么大的雪。”
“您说哪的话。”钱二福一哂,“不比北京城小,就是化得快,留不住。”他悠悠看门外,“下雪好,也不好。说好,是给大爷们看的,说不好,嘿嘿。”
“哦?”和珅道,“这话怎么说?”
“您没看出来?这么大雪,天又不晴,显然还没完。官府要不管着,那些无家可归的,乞讨的,可不就遭了秧?雪灾雪灾,雪大了它也是灾……”
和珅惊讶于这是一个旅店老板的见识,跑堂的端上了早饭,他喝着粥,随口与钱二福聊起数日来所见扬州风物。天渐渐放亮,门外果然有乞丐,哀哀地在门边求:“钱老板,给口饭吃吧。”
钱二福叫跑堂的取了一盘子馒头并几吊钱,自己出去和几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回来后向和珅笑道:“我能消停一阵,要不他们天天来,就靠着这店的收入,也真受不住。”
和珅明白他的意思,乞讨也有乞讨的规矩,往大了说,就是丐帮——他最潦倒的时候几乎也要被逼过去要饭——不愿再想,三两口喝完了粥,跟钱二福道:“我屋里那炉子还劳驾钱老板记着,我出去转转。”
钱二福答应着,和珅出来。他到扬州已经七八日,办完了差,本来前天就该往回返,却没想有京里来的人说阿桂还有事要吩咐,叫他在这里再等两天。他乐得清闲,每天只在城里闲逛。然而雪后的江南还是头一次见,仿佛熟悉的景物都变了样,毕竟还是少年心性,觉得格外新鲜有趣,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些,直到傍晚,才往旅店折返。
却忘了冬日黑得早。一个倏忽,天已经黑透了,和珅走在桥上,看沿岸灯影幢幢,衬着雪色,格外风致,竟看呆了,心里想着,可惜不能带和琳来。未及想完就被人牵住了衣袖,讶然回身,看到个女孩子,薄衣散发,容颜憔悴,捧着一只破碗,哀哀地看着他:“大爷,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居然是熟悉的口音,和珅一怔,问:“你是京城人?”
那女孩子没想到他这样问,一愣,道:“是,北京城老户,爷也是北京的?”
和珅说:“那何至于沦落到扬州乞讨?”他身上还有几钱碎银子,掏出来给她。那女孩子不听问话则以,一听就满目垂泪,道:“哪里是我想的,我跟娘投奔亲戚到这里……”
一席话说下来才知道,这女孩子是京城人,名唤锦莺儿,老家竟离和珅住的地方不远,是某家小老婆的女儿,一年前亲爹死,叔伯争家产,几个姨娘也都一哄而散。她娘本来不得宠,又没人帮衬,东西没分着,守着女儿苦捱了半年,终于忍不住回南方投奔娘家表兄弟。不来不知道,一来才晓得,哥哥早醉死两个月了,嫂子卷了细软和姘夫逃走。她娘忧急交加,一病不起,现在在城外破庙里也就吊着一口气,只能指望锦莺儿乞讨维生。可怜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儿,如今沦落至此。和珅细看她,其实远没有初看年纪大,最多不过十三四岁。他沉吟了半晌,本来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只给了她几钱碎银子,道:“我先帮你这么多,天晚了,你娘还病着,赶紧回去。”
那女孩子含泪一福去了,和珅看着她的身影,只觉心里发闷,转身走开数步,忽听得身后不远巷子口惊叫:“你们干什么!放手,还给我,那是我的钱!”
是刚才锦莺儿的声音!
和珅一惊,三两步急赶过去,看锦莺儿已经摔坐在了地上,破碗也不知滚到了哪里,面前几个衣着褴褛的叫花子,却都是壮年人。为首的冷笑道:“你的钱,你知道这片儿是老子的,今天什么也没得着,晦气!正好你送上门来——”他看见和珅,哂道:“穷也有穷的规矩,和你这位爷无关,别管闲事。”
“怎么就无关。”和珅冷笑道,扶起锦莺儿,“且不说你的钱是我给她的,就算不是,你们欺负个小丫头,就是规矩?”
那乞丐不欲与他斗口,一招手,几个人转身便走。和珅怒道:“事没完还想走。”上去便扳住为首那人的肩,他有功夫,使个巧劲迫得那人转过身来,一把夺过他手中银子,“下三滥也配谈规矩?”
那叫花子再不防他竟然出手,不由大怒道:“个毛儿没长齐的就想来整治老子,不给你颜色你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一拳过来,被和珅躲过,却被几个人团团围住。
锦莺儿看着只害怕,要上前又不能,尖叫:“别打了,那位爷,别跟他们打了,啊!”这声尖叫是因为看见为首那人破烂袖子里竟摸出一把刀来,趁着另几人跟和珅缠斗,竟就要向他后背刺去——
他的手腕忽然被一个人掐住了,同时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却是个少年,还笑嘻嘻的:“小胡子,你说爷我今晚儿赶什么巧儿,出来走走,怎么刚好就碰见一起子疯狗?”对面的人也被另一个少年制住了,回答他时也带着笑:“正好给爷解闷。你挣什么?一会有你哭的。”
却是对着被他制住的叫花子。那乞丐头儿再想不到怎么这巷子里忽然冒出这么多人,又惊又怒,本来向着和珅的刀子一转,就冲着身边这孩子来。这少年竟也不躲,不知怎么两下,就听“喀拉”一声,这人已抱着手腕滚在地上惨叫,竟是被他把腕子弄脱臼了。
三两下工夫所有人已经都倒在了地上,那少年拍拍手,迎着也才回过头看他的和珅道:“可不是晦气,往日里豪门大户,欺门霸市的有。如今这花子也无法无天了,别动。”他踹了身前挣扎的人一脚,向和珅微一点头,“兄台怎么称呼?”
和珅却只是看着他。他一个人并非对付不过这起只会用蛮力的人,刚才也讶异这少年突然出现。此刻看他,还有跟在他身后的两三个一般大的男孩子,竟也是小叫花子装扮,衣服破烂比这帮乞丐有过之而无不及,瞧着甚为可笑。
只是他不言语,却是为另一件事。
此刻天下雪天上月,像不像曾经的某一个夜晚?
眼前人身前事,忽然和回忆就重合了。
那是什么时候,有个人递过一只麝给他,说“给你”;更早一次,只听见他的声音,说“不必追究”;更早的更早,甚至连声音也无缘,只知道,是这个人救了自己。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为何遇到的总是同一个人。
还次次得见他英才天纵。
福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