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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回(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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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二年。
九月。
秋意正好,八月十五刚过,天气虽然渐冷,但风还未寒,正是一年之中冬季到来前难得的时节。养心殿的新太监李德子其时刚换过才沏上的新茶,端了要送到军机处去——这是乾隆新赏下来的,说是犒劳军机处一干人日夜辛苦。才转过隆宗门,就见军机大臣阿桂并几个人走了过来,李德子忙站住,听阿桂不知跟那几个人说了什么,忽然转头扬声道:“和珅,这里要紧的,你记一下。”
他身后的年轻书办连忙应了,垂首听对面人说话,目光微微闪动,显然在有意默记。李德子远远冷眼打量,看那年轻人无意往这边偏一偏头。那难得的容色,虽李德子在宫内见过不少人,却也忍不住暗叹了一声——
好抢眼的人物!
和珅却没留意这边,一时听阿桂吩咐完了,众人辞去,他跟着阿桂往回走。阿桂发觉,转头看他,笑道:“你怎么还在这儿?这回出去办差好久,不急着回去看看你家里,还忙前忙后,别人只当我苛待亲兵了。”
一席话说得和珅也一笑,说:“标下不敢,只是刚才中堂要那封子书要得急,我赶着送进来。中堂这么说,就是体恤标下了。”
阿桂点头,并不多言语。他倒是颇看重这和珅,唯独觉得他欠缺一样,就是太过世事圆滑。这种人,机灵媚巧有余,而公正方允怕是不足。自己刚见他那一年,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就是麾下统共算起来,也是年纪最小的戈什哈。如今三年过去,却也是快要娶亲的人了,听说未过门的媳妇就是直隶总督冯英廉的孙女冯霁雯。因此略笑一笑问:“亲事张罗的怎么样了,我回来前还听人说下个月要办喜事,怎么看你这样,竟一点不着急呢?”
和珅不觉脸一红——一般少年人被人提起亲事总是腼腆,他也不例外——说:“那是他们听差了,本就定是明年,王喜他们闹着要吃喜酒,混传混嚷,就说成是下个月,中堂别听他们的话。”
阿桂不禁大笑,道:“既如此,我要先敲定吃一杯喜酒,红包少不了。你下去吧,准你两天假,我这边有事,自然还是派人去叫你。”
和珅连说“不敢”,答应着出来,一径转过隆宗门,沿宫道一路向神武门走去。顶头碰见宫里的太监林槐,眼尖笑道:“哟,这不是和大爷,跟桂中堂外面办差回来了?”
和珅笑着寒暄,看见林槐手里的景德镇瓷瓶儿,笑道:“这好精巧,什么事儿,让公公特意找出来的?”
“和大爷是明白人。”林槐道,又皱了眉凑近和珅说,“皇上心情不好呢,却让我们找这个出来,说要赏人,你看,这可稀奇不稀奇?”
和珅奇道:“皇上因何事不喜?”
“还不是福三爷。今儿皇上召众位阿哥,并福三爷,说要考他们的学问。十一阿哥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堆洋人的玩意儿,精巧得不得了,说要献给皇上解闷儿。本来一团高兴的事,偏八阿哥就站出来,说什么‘玩物丧志’,又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篇子话说得皇上脸都拉下来了。不知怎么去问福三爷,你道怎么看,福三爷竟然也胆子大,直接就说,同意八阿哥的看法……”
和珅笑道:“所以皇上因为这个不高兴?但反而要赏他?”
林槐道:“就是了,当时殿里侍候的人都说,皇上的脸色可真吓人,一帮阿哥大气都不敢出。谁承望转头竟吩咐人把前年景德镇贡上来的瓶儿给八阿哥并福三爷一人一对,十一阿哥倒什么也没捞着。你看看,这可是奇怪不是。”
和珅听着,心下早明白过来。他是聪明人,说一晓十,当然知道乾隆贬斥夷狄的真意。这福康安果然大胆,竟不顾及永瑆可能怨恨,就敢直抒胸臆。而乾隆竟也不加苛责,反而加赏——宫闱坊间流传的某些闲言碎语忽地涌入脑海,一时“疑为上出”,一时“谁家男人戴绿头巾”——林槐看他忽然呆呆的,诧异道:“和大爷,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刚才中堂好像叫我去取什么东西。”和珅回过神来,忙编了个借口,“耽误林公公这半日,皇上那边可等不起,公公请便。”
“嗳哟,这不说我都忘了,迟了一步,可是作死!”林槐反应过来,忙点头告辞,一路跑着去了。和珅收摄心神,迫自己忘掉那些闲话,才举步往宫外走去。
他如今是一个人住在外面,离宫里也近,自从三年前退学,回家呆了一个月,好容易挨过了年,受得气比在学里一年都多。继母出前入后摆脸子,说得风凉话也真够人受。
一个月后他咬牙搬了出来,寻着父亲生前一位相熟的故人,赁他们家房子住了,付了房租,手里只剩了桂姨出门前偷偷塞给他的一两二钱银子,而他少说得靠它打熬三四天。傍晚沿街买了包子,一个人慢慢往回走,不知不觉竟然经过了吴二丫家门前,吴二丫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猛地看见他,脸色就一白,急急起身往回跑。和珅早看见,一股气猛地涌上来,厉声道:“站住!”
吴二丫哪里敢站,逃命似的直接奔后院去了,和珅站在她家门前,看着显然新修过的院墙和大门,忽然惨然一笑——刚才逃走的那个少女,他甚至,比她还要小一岁年纪!
而她竟——不知收了鄂尔泰什么好处或胁迫——就害他至此!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去,或者不能称为家,只能说是他的栖身之处。关了门,再也忍不住,倒在那张薄得只有一床被子的床上,终于失声痛哭了出来。
直哭到面白气弱,抽噎着,坐都坐不起来。
惨淡到如此。
而他才十四岁。
却觉得自己已经苍老得像四十岁了。
也是那一天,在天光昏暗下来的时候,在没掌灯的,凄冷得四面透风的屋子里,他,和珅,咬着冷透了的包子,暗暗立誓——
他要往上爬。
不管用怎样的心计。
不管用多少手段。
他要——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出人头地,爬得高,比任何人都高。高到再也没有人敢轻易就用卑劣的计谋陷害他,再也没有人能逼得他有家难归,再也没有人……仅仅用银子,就可以买通这世界上的一切人性,而针对的,是一场善良的初心!
即使他有一天会摔下来。
即使有一天会摔死。
他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