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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斜阳千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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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凌越面无表情的立着,皂色的长袍贴在高瘦的身上轻轻波动……仿佛有风掠过,寒簟荇藻层波荡漾。
昨日午时,金主派来的密使到达华山,说是商议出兵里应外合的大计,结果……那个使者絮絮叨叨,罗罗嗦嗦扯了一大堆废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毕竟是奉有圣旨,完颜凌越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从中原风光,说到了蔡京的第十三房小妾;从狗不理包子,扯到了活字印刷……当完颜凌越终于失去耐心,打算离座的时候,这个使者居然又说身上另藏有金主密旨,却又吱吱唔唔,左顾言它,一会说天气太冷,一会说地上路滑。他在身上翻了半天翻不出来,说是可能遗留在马匹上,非让完颜凌越与乌都扩二人随他去取。
完颜凌越疑心大起,遗失圣旨已是死罪,金主如何会派出这么一个使者?当他出手制住来使,审问之下,简直被气了个半死。
原来这个所谓的使者不过是一个女真商人,往返于金宋之间,对于金国国情也相对了解。在汴梁经商时却被人绑架,强灌了毒药。他为了保命,只得听人命令行事,冒充金国使者。他的任务,说白了就是把完颜凌越和乌都扩拖住……完颜凌越又惊又怒,仔细盘问幕后指使,从那商人描述的形貌上看,那个所谓的指使分明就是小鱼儿!
果然,当完颜凌越急匆匆赶到囚禁花无缺所在时,只看到断裂的锁链,以及几具守卫的尸体……从守卫的伤痕和铁链的断口上看,来人武功相当高,更带着一把削金断玉的宝剑。
他很轻易地推断出来人的身份!
苍王青墨。
完颜凌越的长眸微眯,手指轻轻按向了腰间的剑柄。
“六殿下可要本座把他们都抓回来?”乌都扩摇晃着手中的金铃,森然笑道,“那花无缺如今武功全失,同废人无异,即便是逃了出去,也绝难再起什么风浪……”
“不能放过他!”完颜凌越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他虽心思单纯,却决非笨人。这样的人,倘若有朝一日重新站起,定然会是非常可怕的敌人!我们决不能留着这样的敌人!”
“是么?”乌都扩青白的脸上闪过嘲弄讥讽之意。他与完颜凌越本就不和,又因为花无缺的关系,此刻几乎已经势成水火。这段时间以来,他从完颜凌越对待花无缺的态度上早已看出,虽然六殿下口口声声地说他是敌人,其实心里多半只也是把那个貌美倔强的男子当作禁娈,囚禁在身边。无论是宋辽还是大金,贵族豢养娈童男宠之风自古盛行,也非什么鲜闻异事;只是完颜凌越着口口声声以家国大义为名,实行强占之事,多少让他有些不齿。
“大军已然南下,不日可抵开封。凌越身负圣上重托,以为内应!此刻无暇旁骛,抓回花无缺一事只能偏劳师尊您了……此人断不可轻易放过!”
“好!”
乌都扩沉声道:“本座亲自出手,定将他抓回来,交于你处置!”
“多谢师尊,望师尊手下留情,切莫伤了他的性命。”
乌都扩幽黑的双眸冷光迸射,冷然道:“六殿下放心,本座自会毫发无伤的带他回来。”说着,他袖袍拂动,向外大步行去。
“慢!”
完颜凌越忽然身形一晃,拦在了乌都扩的身前,双目熠熠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面部却微微抽搐。
“六殿下还有何嘱咐?”
完颜凌越剑眉微拧,半晌才轻轻的别过脸去,沉声道:“师尊带他的首级回来就好!”
“首级?”
乌都扩微微一呆,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道:“本座定不负殿下所托!”
完颜凌越默然望着乌都扩大步行去的背影,一抹苍凉渐渐浮上心头。
玉女峰上那个无忧无虑的白衣少女,寒峭的风里,眉梢凝月,眸沉秋水,婷婷娉娉间,那一回眸的巧笑倩兮……
师哥。
不言师哥……
她曾经那样温柔的唤着他,投在他的怀中。
他曾轻轻的托起了她雪玉的容颜,吻着她美丽的额头,对她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一生一世,执子之手,永不相负!
两年前,那个草长莺飞的烟花江畔。
他拉着她的手,踏青而行。
晓寒春深处,他们一齐看见了那个负手立在水愁尽处的白衣少年。
没有惊扰。
他的心忽然变得模糊。
不言?不言师哥?
她悄然探询。
他再度忆起,他不是她的不言师哥啊!他是大金的皇子,他肩负着颠覆中原武林的使命!
他能瞒过所有人,却骗不了她!
生死与共,呼吸相濡。
放下一切可好?相忘江湖,共效于飞?
他有过犹豫,犹豫之后却是无限的迷茫。
不悔!
他决不后悔!
她在他的指尖微微挣扎,渐渐的停止了呼吸。
她浅浅的笑容,苦涩在他的心底。
不悔!
他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却偏偏有着一颗海纳天下的心!
她是他挚爱的红颜,一生一世。
她在他的手中幻灭,红颜碧草,烟雨凄凄。
倘若不是遇见花无缺,他是否会坚定这一颗逐鹿江山的心?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找到了他美丽的棋子,找到了他叱咤风云的凭借。
没有花无缺,他就不会亲手杀死她。
所以是花无缺害死了她,害死了他的凤儿。
他要为她报仇。
永远不放!
心慢慢的荒凉着。
也许吧……
宣和七年十一月初八。
在小鱼儿心中,离华山远一分,他们就安全一分,一定坚持赶路。青墨与花无缺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这连续赶了大半天的路,人困马乏的,又错过了宿头,三人多少都有些沮丧。最后只得在路旁的一座小树林中休息一会,毕竟花无缺的身子太过虚弱,支持到现在已经是极度勉强了。
然后就是小小的争执。
关于食物,虽然身上带着干粮,没有水却无法下咽。
必须有一个人去寻找水源,这个任务虽然光荣,留下的那一个人却可以享受和花无缺独处的美好时光……因此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方案,虽然被小鱼儿和青墨研究讨论了半天,却找不到可以执行的人,最后只能以抽签决定。由于小鱼儿的出千,青墨只得苦着一张脸,万般委屈的打算去找水。刚要走,却被花无缺叫了回来,少年懒洋洋的对小鱼儿说,想吃哥哥烤的鱼……受不了弟弟那眼巴巴的样子,小鱼儿不情不愿又兴奋雀跃的独自上路。
临行时,小鱼儿将花无缺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处柔软的干草地上,让他的身子斜斜靠着一株野梨树,然后把那个内藏炸药的假六壬神骰塞到了花无缺怀中,再三叮嘱:倘若那个淫王胆敢欺负他,就用这个东西对付……
听到小鱼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花无缺忽然抱住身后的梨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无缺……”青墨连忙走到他的身边,伸出手,想要拉他。
少年苍白着脸,摇首拒绝。
“等一下。”青墨扯下了自己短衣的下摆,撕成两片,分别裹在花无缺纤白的赤足上。
花无缺默然接受了他的好意,待他裹完,又抱着树,巍巍颤颤的撑起身子……站起来,那么简单容易的事,对他而言,也是千难万难。即便站起来又待如何?他连独力行走一步的力气都不再有!
青墨没有再出手相助,只黯淡着眸子,望着他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最后花无缺只徒然的跌坐在地,垂下头去。
“无缺。”青墨蹲下身子,伸手扶住花无缺瑟瑟的薄肩,柔声道,“不要怕,我来帮你逼毒……”
“不用了……青,那毒逼不出来的。”花无缺低声道,“我把哥叫走,实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我不甘心!”
“嗯?”
“我不想作一个只是任人摆弄,任人凌辱陷害的玩偶!”少年抬起头来,明冽的眸子光波离合,清声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去伤害别人,名利荣辱对我来说,毫无挂牵,我只想尽我所能的保护我的家人,一家人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生活。可是,即便如此,也是罪大恶极吗?”
“无缺……”
“花无缺不恨天,不怨地,只怪自己太无能。可即便是被人一步步的逼到了如此境地,我也不甘只做别人手中的工具,任人玩弄!他们加诸我身上的痛苦,加诸在我大哥我儿子还有你,青,加诸你们身上的痛苦,我一定要讨回来!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决不后悔!青,虽然我恨你恨了很久,可是我明白,你一直都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所以这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无缺,你说。”
“用你的移花接木,把我身上这一身内力拿回去……”
“不行!我那样做,你必死无疑!”青墨脸色一变,急道,“绝对不行!”
“青,你也看到了,这样的我,连行走都已经做不到,留着这一身内力有什么用?我宁可死,也没法以这个样子活下去……我想要报仇,但是凭我自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儿子还太小,我大哥那个人,虽然聪明,但一遇到身边攸关之人,就会失魂落魄……青,你若真的对我好,就代我照顾我的家人。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帮我杀掉完颜凌越……”
青墨冷哼一声,道:“花无缺,你的仇,凭什么要我来帮你报?你的家人,凭什么要我来帮你照顾?我是他们的什么人?”
“青,我求你了……把你的内力拿回去。”
“你拿什么来求我?花无缺,我要的只是你,你给的起吗?我要你平平安安,我要你开开心心,你给的起吗?我拿走你的内力,你把你的尸体留给我吗?你要报仇,我也要找完颜凌越算帐!等你大哥回来了,我们就此分别!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跟你大哥回家去,我去帮你杀人!”
“不,青,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去!以你现在的功力决不是他的对手……我不要你去做无谓的牺牲……他只对我偷袭用了一招,那时候,我虽然受了伤,一直却是提防着的,还是被他一招制住……你若真的对我好……”
“住口!”青墨怒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好过?我打伤过你,我□□过你!我凭什么要对你好?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
“我在想,要是你身体稍微强壮一点点,我就立即压住你,现在就要了你!我想要你,想要狠狠地蹂躏你,日也想夜也想,想得发疯!但是我绝不要你的尸体!绝不要!倘若你死了,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做鬼都不想放过你!这样的我,拿什么去帮你报仇!又如何能帮你照顾家人!”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花无缺怔怔地望着青墨,清眸涵波,痛苦哀绝,嘴角却泛起了一抹凄楚的浅笑,低声道:“无缺……认命就好……”
倏地闭上眼睛,冰冷地泪珠透过浓密的睫毛,簌簌掉落。
看到他这自轻自弃的模样,青墨只觉得心中痛如万针攒刺,千刀凌剐,即便是寒毒发作时,也没有这般难过。叹了一口气,青墨左臂舒张,搂花无缺入怀,柔声道:“无缺,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毒,虽然我不通医理,但是我始终相信,没有解不了的毒。就算是内力逼不出去,我们也可以想其他法子的……何况,如果我没记错,你该是师兄惟一的传人罢?师兄一直赞你天分极高,还把《毒王经》传给了你……世上可没有什么疑难杂症难倒师兄过,你切莫要匝了他的招牌……再说了,我体内的幽蓝噬魂针如今也是时时发作,以后还要靠你帮我呢。”
说着,他低下头,嘴唇轻轻覆上花无缺潮湿的眼睑。
花无缺的身子瑟瑟,面上红霞喷薄,长长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不敢抬拾分毫;任由青墨轻柔的嘴唇在自己面上游移温存,一点点地汲去冰颊上零落的泪珠……
“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那么多苦都挺过来了,区区一点毒药,难不倒你的……”
“嗯。”
小鱼儿还未回来。
天已将暮,清蓝的天空上渐渐明丽出一抹抹浅金薄云,远山巍巍挺隽着阒寂的伟岸。小小的树林中,黄褐色的虬松寻崖怒张,高大的白桦透丽着绚丽的金光,雪白的芒草随风摇曳……几本野菊纤纤挺立,凝动着灰白色的岩石。
青墨扶着花无缺在积满落叶的林间,踏着光的翕合,慢慢行走。
腰被青墨揽着,身子大半的重量都挂在他的身上,花无缺虽还是不习惯,却没有再抗拒……天边的云色渐渐彤红,渲染在雪白的脸上,他只埋着头,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坚定。
淡菊摇曳,悠悠的香,被风吹散在清远处。
流光中,有莫名的情愫潜移默化,剪不断,理还乱……
能一生一世这样拥着他,有多好?青墨的心中说不出的甜蜜、苦涩、欢悦、疼痛……环着他细瘦的腰,握着他冰软的手,鼻息间流动着他柔和气息,安详而静谧。
蓦的心脏一寒,仿佛一根尖针破体而入……青墨脸色微变,身子轻轻颤抖起来。
“青,你怎么了?”觉察到青墨的不适,花无缺急道,“又发作了么?”
“没事。”青墨蓦地一拉花无缺的腰,将他的纤细的身子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花无缺眉毛一挑,目光及处,适才所立之处赫然钉上了两根长蓝色长刺!
叮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似近而远的,泠泠传来。那铃声琅琅锵锵,音色清越,断续于秋山,激亮于云中。金飙瑟瑟间,妖冶着一种奇异的节奏,由远而近接连不断地回澈激旋,重叠交织,高低跌宕。
青墨抱着花无缺听得了一会,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万千蚂蚁咬噬,颤痒之意沿着心肺浑身蔓延,焦虑如狂,胸闷气堵,说不出的难受。他心中一凛,念力集聚,将那铃声屏除耳外。低头一眼,只见花无缺秀面血色尽褪,双眉紧蹙,紧咬薄唇,显然也是苦苦忍耐。他心中一急,连忙撕下一截袖子,扯成两片布条,打算塞进花无缺的耳中。
花无缺摇摇头,低声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