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花烬》片刃若雪

44、剑气捭阖

　　青墨也不再多言，抱起花无缺转身就走。他并不知道来者何人，此刻他只知道体内的幽蓝噬魂针的寒毒已经开始发作，绝不能带着无缺冒险！

　　他轻功极高，御气掠行。刚掠出十余丈，突听背后嗤！地一声轻响，数道杀气凌厉冲来！青墨暗吃一惊，紧抱花无缺拔身前冲，右手掣出飞景剑急电般回卷，青光爆舞，真气漫扬。只听得嗤！嗤！嗤！之声大作，无数蓝芒被激得缤纷乱舞，急速没入脱叶木林之中。

　　只这么一阻，青墨体内流转的真气一滞，心口疼痛加剧，身子一晃，脚步不得不停了下来。

　　金铃随着破风声横空响彻，只见一朵彩云冉冉掠过。数十条彩带缀成的法裙迤俪漫卷，一人手执一根金色短棍，棒上系着三只金色小铃，以一种诡异的身法，迅捷如鬼物，疾掠而来，瞬间已经冲到他的身前两丈外立定了身子。那人狭长的眸中异芒大盛，森然扫过两人，短棍上金色的小铃铛清脆作响，隐约透露着一种诡秘的音律。在他身后，十八名身着盘领窄袖的袍子，肩披皮袄，左手握着黑色长筒，右手掣刀的男子，也以一种不急不缓的速度相继掠至。

　　“乌都扩，金国大萨满。”花无缺轻声道。

　　“没事。”青墨怀抱着花无缺，提剑凝立，嘴角一抹清淡的笑容。

　　乌都扩浓眉轻挑，那十八名男子已经散开，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分别将手中的黑筒对准两人。乌都扩森然笑道：“花无缺，你为我大金朝立下这不世奇功，怎可不待圣上封赏，自行离去？六殿下对你想念得紧，特地托本座请你回去。”

　　“大言不惭！”感觉到怀中少年的身子轻轻颤抖，知他心中愤怒不安，青墨朗声道，“蛮夷野民，竟然也胆敢到我堂堂中华撒野，难道真欺我华夏无人，尔曹夷狄禽兽之类犹称帝？”

　　乌都扩脸色一寒，冷笑道：“那本座倒要瞧瞧，你所谓的天朝上国，到底有何英雄人物？”说着，他宽大的袖袍，微微扬起。只听得嗤！嗤！嗤！之声破空凌虐，无数蓝刺由那些男子中黑筒激射而出，万千毒芒密雨激射。

　　青墨却也不惧，以身护住花无缺，手中飞景古剑劈裂纵横，气如潮汐，青光爆舞。那漫天如雨的蓝刺，甫一触及青光，即被绞得粉碎。虽然青墨这样御剑狂舞极耗真力，但除此外，再无他途。只要他剑势稍缓，立即被蓝刺乘隙而入，倘若不慎伤到怀中人儿，足令他追悔终身。

　　这些蓝刺长约两寸，尖头淬蓝流乌，显然是煨有剧毒！

　　“青……”花无缺的腰被青墨箍着，双手扶着他坚强的手臂，抬眼望着他落魄的侧颜。刀削斧斫的俊面上，已是汗珠渗渗，密集而落。他想劝青墨放下自己，独自逃命，却也知他定然是决计不肯……一时间，愁云惨淡，苦涩无奈，只得不停的埋怨自己；此刻花无缺的体内虽然真气充沛，却如一团团糨糊般凝结在体内各处，别说真气无法凝聚，即便是手脚动作的幅度稍微大一点，都是千难万难……全身骨骼经脉都象是被人折断，又在从新拼接中装错了位置，稍微用力即是钝器搓磨的疼痛，更何况他如今根本也提不起气力。

　　青墨的真气不济，手中剑势渐缓，所幸那些蓝刺也是消耗之物，射了一会，也渐渐稀疏……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万千毒芒，竟无一支逸进青墨那滴水不漏的剑罡圈中。只是青墨手中的长剑太过锋利，蓝刺临近，必被绞碎……倘若剑刃稍钝，将毒芒弹回，必能令发射之人也手忙脚乱一番。

　　忽听得铃铛之声大作，青墨只觉身后狂风卷舞，仿佛万钧之力当头压下！

　　却是乌都扩趁着他真气最为衰弱之时，一棍劈下！

　　青墨举剑闪电格挡，当！的一声爆响，整个光瀑瞬间被撕成粉碎。青墨右臂酥麻，长剑几乎拿握不住；喉中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前冲。紧紧将花无缺护在怀里，心中大骇，“这妖人好强的膂力！”

　　乌都扩一招偷袭出手，身子立即一个倒翻，飘落丈外，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原来，他适才的偷袭虽然令青墨受伤吐血，但武器接触的那一瞬间，却分明地感受到体内真气有如黄河倒流般，被一股极为巨大的吸力强行吸纳，离体而出……移花接木！这个认知让他心惊胆战，深深畏惧！一时间，心中既是害怕，又是兴奋。

　　青墨修习移花接木原本也只是为了花无缺。这门武功极端歹毒，修炼时倘若不废去全身武功，往往走火入魔。青墨只因天生异禀，任何武功修炼都比常人容易百倍，走火之势也相对轻微许多……在魏先生的绝世医术之下，并无大碍，却也不敢继续修炼。此番被乌都扩偷袭，护体真气自然反应，竟然使出这一招移花接木来……对方的内力有如海纳百川，源源不断地流入体内……他心中一喜，虽然他强渡了七层内力给花无缺，此刻真元大损，未必是乌都扩的对手，但只要能够使用移花接木，不断补充真力，至少等若立于不败之地！

　　眼见乌都扩站在一旁，面上惊疑震撼，青墨抱着花无缺闪电般凌空飞掠，手中长剑青光乱舞。他不求伤人，只希望趁着体内寒毒在完全发作之前，带走花无缺！那十八个男子齐声呼喝，丢掉了手中的黑筒，刀光漫卷，潮水般涌来。寒光迫雪，在落日的余辉中，纷乱刺眼。

　　青墨大吼道：“滚开！”呛然声中，一丈长的苍青色的光芒急电横斩。

　　空中流曳起一抹窒息的厉光，裹着流焰的寒星瞬间撕碎了众人的视网，冲在最前的两人只觉眼前青光耀眼，猛地顿住，然后在那光芒绚烂之中听见一声嗤！地轻响，突然觉得自己颈部一阵冰凉。低头望去，看见自己突然朝上飞起，而自己的下半身却还站在原地。鲜血像那烟花一样冲天喷涌，挥洒落日的淼淼赤波。

　　青墨怒吼声中，碧光电舞，剑气冲天。惨叫迭声，鲜血激涌飞溅，断头残肢接连不断地高高抛起，竟无人阻他一步。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只有一个念头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保护无缺！挡我者死！血肉飞溅，尸身横落。

　　倏然间，心脏重重一颤！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如洪水爆发，象闪电一样将他猛然湮没！身子剧颤。汗水从他额头上滚滚流下，脚下一个踉跄，抱着花无缺的左手与握剑的右手同时一松！

　　哐当！一声，长剑跌落在地，青墨身子一弯，松失的左臂再度收紧，将怀中那无力的身子紧紧护住，揉进胸膛之中。心神忽然一片静谧，连体内那四处肆掠漫延的寒毒之气也仿佛消退不少。他颤抖着身子，伸手抓向那柄掉落的长剑。

　　突然，两道人影从左右两翼扑闪而来，白光晃动，两道凌冽刺骨的刀气朝着他电斩而下！

　　青墨迅速操起飞景剑，却无法躲过这如电袭来的两刀，向前急掠，以缓刀势。

　　乱溅的血花舔食着深深伤痛的骨肉，劈碎了护体真气，红光迸射！

　　“青！你放开我……”花无缺终于忍不住叫道。

　　青墨低头对他一笑，温柔的目光却如一团火焰，深深地溶进了他的清眸，冰雪消融，浅浅迷朦。

　　长剑如狂风暴雨之势卷起怒爆青光，猛然劈斩！

　　砰！苍青色剑气在刀光中骤然爆裂开来！无数零碎刀片漫天飞舞，鲜血翻飞，二人同时一声惨叫，朝着两旁翻落，掉入陌陌枯草之中。

　　乌都扩周身真气汹涌奔流，瞬息毕集双臂，手中的短棍金波缭绕，再度迸进。

　　双眸深处闪灼着忧伤的星曜，花无缺抬眼默默地望着他坚忍轻颤的面容上，那抹决然的微笑。

　　心在痛，炽烈如火。薄弱的嘴唇微微颤动，却绞不出一个音节。

　　随着青墨手中长剑绚丽的绽放，漫扬的鲜血在他的剑底流逝；亦有一道一道的刀芒交织着一个个冰冷的网，舐吮着他身上的无数处伤口。

　　花无缺默默地看着，心中渐渐空明。

　　青墨混身浴血，却丝毫挡不住迸射光耀的豪气；他那骄傲激扬的眉宇，挑越着雨后苍松般的风骨。

　　金色的铃铛妖冶着勾魂摄魄的诡音，在青墨的身侧环绕，倾轧。

　　一道金色的梦幻，凄厉如魇。

　　落日淼淼，千山尽赤。

　　一尾黑色的大鱼从小鱼儿的手中骤然滑脱，潜入涧底的石缝之中。

　　他皱起眉头，望向来时的方向。

　　心中浓郁的不安，如烈焰升腾。

　　乌都扩过于忌讳青墨的移花接木，虽然明知道他未必是自己的对手，却始终不敢太过贴近，但他的每一次鹘击，必然会在青墨的身上，造成或大或小的创口。他手中的短棒表面乃是一件祭祀用的法器，却坚若金刚，以青墨手中绝世宝剑之利，也不能损其分毫。短棒一头系着三只金铃，另一头却形若判官笔，尖锐锋利无比。

　　残阳似血，剑气纵横！

　　一道一道的伤口如绽放着落寞的花，朵朵飘零。

　　仿佛心被撕裂了疼痛，姿意纵横的一波一波的卷袭着青墨的神经，奔泻如洪水随时都会被湮没吞噬。

　　冰冷的梦魇中，他看到了花无缺清澈的眸子。

　　那双眸子静如月夜，澹画着霜天白夜，流荡着素月寒风，清清泠泠，忧伤，挂牵，落寞，仿佛芦花飞雪，点点萦绕心头，慢慢地凝结成一汇安详与恬和。

　　他什么也不说，只那样的望着他。

　　默许的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身上的痛苦，心中的痛苦，渐渐地转化成了另一种炽热情绪，在心胸中反复蒸蒸煮煮，狂烈的渲泻奔流倾诉。

　　温柔在怀，无惧无悔。

　　他不要花无缺死，无论如何也不要。虽然未与人言，却在心底摩挲许诺了千百个轮回，爱他，守他，护他……永远。

　　长发飘舞，苍白的脸上淡淡微笑，漆黑的双眸之中燃烧着炽热的杀意。清啸一声，飘渺的身影在众人身边急电闪过，剑光霍闪，青光怒舞，在错身的刹那狂乱迸裂。真气之强猛、速度之迅疾，洋溢着忧然悄怜的红莲。

　　风吼雷鸣，长剑若虹，胆敢拦在身前之人皆在凌厉纵横的光耀中，残肢横飞，血雾喷洒，惨叫翻落。

　　心中快意的痛楚。

　　风也瑟瑟，木叶萧萧。

　　眼前再无阻拦之人！

　　只有那妖娆的金铃，不紧不慢的紧随在身后。

　　掌心中浮起血红色焰芒，金铃成魅，妖异地跳耀着，乌都扩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

　　晚霞犹如绵亘天穹的玫瑰色火焰，正无比妖娆地在乌黑的云缝中熊熊燃烧。这是太阳坠入地平线前最后的一缕光线，然而这濒临消逝的光芒，却散发出最夺目的壮烈，好象一个人毕生凝聚的精华，突然在临终前全部绽放。

　　青墨骤然止住了脚步。

　　前已无路。

　　急切中，他抱着花无缺疯狂冲掠，他本不认路。

　　身前乃是一壑断崖，崖深无底。

　　大风呼啸，卷起漫天枯叶，翩翩如蝶，然后落寂成零。

　　青墨一声轻叹，把怀中的花无缺放了下来，柔声道：“对不起。”

　　花无缺抬眼望着他，嘴角浅抹一笑，仿佛琼花烂漫，恬美无邪。

　　“青，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青墨扶着他薄弱的肩，摇了摇头，转眼望向身后追杀之人的渐渐逼进。除了乌都扩，那十八名掣刀男子，此刻只余下四人。漆黑的眸子清绝余晖，他澹然笑道：“无缺，我说过，我不会为你复仇。”

　　说着，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飞景剑，大步迎向了来人。

　　他渴望自己的肩膀足够宽足够阔，足够将身后那纤弱的身子掩蔽，足够为他承担最后一袭风雨。

　　残阳泣血，大风呼啸，枯草起伏，衣袖飘舞，长发卷扬。形影孤单寥落，青墨混身浴血、蹒跚而去的身子，渐行渐远。

　　云收落日千山血，风送残花一抹魂。

　　漫天飞舞旋落的枯叶在花无缺苍白如雪的面上，投射着一片一片的阴霾，视线渐渐模糊了。

　　少年伸出纤细的双臂，用力在地上撑着，慢慢地撑着。他知道，他一定可以站得起来，只要坚持，一定可以的……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坚持，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站起来。

　　即便是死，他也不要这样躺在地上！

　　倘若我死了，无缺会怎么样？

　　他会被再次被人抓走罢，会继续受到折磨罢，小鱼儿会救他罢……

　　抚平面上最后一抹苦涩，青墨缓缓地走到了乌都扩的身前，其实他也知道，此情此景，以小鱼儿的能力恐怕是无法救出无缺，可是心中总有那么一点点的期望，淡淡渺渺，足够让他用生命最后的绚丽去拖延，去赌注，去交换……

　　淡淡的期望。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疯子。可是，这苍白的生命倘若从未疯过，从未痴过，从未狂过，就已经幻灭，岂非更加遗憾？

　　关非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