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祭》青烟如叹

3、话别

　　季鸢望着菱花铜镜内自己年轻的面庞，容颜依旧，眼里却已隐隐透出些许悲凉。翡翠玉簪稳稳地别在发髻上，泛着莹莹的光，季鸢偏过了头，那光灼痛了她的眼睛。

　　“半夏、白芍，进来。”

　　半夏和白芍推门而入，快步走近，“公主。”

　　季鸢望着面前两个自小便伺候自己的忠心婢女，久久未出声。

　　半夏疑惑不已，不禁抬头轻声询问：“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们跟了我多久了？可想家了？可有想过离开？”季鸢面色沉静，声音清冷。

　　白芍与半夏对视一眼，慌忙跪下。半夏急声道：“公主，可是奴婢们做错了什么事情？公主，奴婢不愿离开！”白芍也沉声道：“公主，我们二人比公主年长两岁，6岁开始就跟在公主身边了。奴婢是孤儿，这些年公主待奴婢极好，若要奴婢离开公主，奴婢是万般不愿的。若是奴婢犯下错误，还请公主责罚！”说完白芍一拜到底，半夏也跟着跪下说道：“是啊公主，您出钱为奴婢母亲治好了旧疾，奴婢的弟弟也上了学堂，这些年您与奴婢们同吃同住，完全不把奴婢当下人看待，您待奴婢这么好，奴婢发誓忠心报效公主，永不背叛！”

　　季鸢亲自把她们扶起，柔声道：“不是你们做错了事情，也不是我要你们离开。而是我要离开了。”见二人不解地望着自己，季鸢继续说道：“父皇已经拟好圣旨，待明天启国使臣到达宫里，便下旨，要我嫁给启皇。”二人满是惊愕，继而愤怒，正欲开口，季鸢按住了她们，“我愿意嫁，为了这凌国百姓，我不得不嫁。”

　　“可是为什么？启国皇帝都那么老了，他没有老婆吗？！为什么非要公主嫁，公主，你才15岁……”半夏这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白芍眼里也有泪花，皱着眉，询问道：“公主，是因为上次探子带回来的消息吗？”

　　季鸢点点头，“是，因为小麦，启国用不了多久将不再依靠凌国。虽然我现在也想不明白启皇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娶我为后，但是我必须答应，我不能给启国留下任何发兵的借口。”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公主，我们去找晏将军好不好，让他带你离开！启国是个火坑啊……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往下跳呢？！公主……”半夏噗通一声跪下，抱着季鸢的小腿，泣不成声。白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跪下，无声请求。

　　景衡……季鸢闭了闭眼，掩去眼里的哀恸，再睁开时，已是波澜不惊。

　　“半夏、白芍，你们是聪明人，应该能理解我。此事已成定局，无需再议。另外，一旦到了启国，我的处境会非常不妙，甚至可能要面对性命危险。那么，这样，你们还愿意跟着我吗？”

　　半夏和白芍愣了愣，是啊，公主柔弱却不软弱，一向深明大义，又怎么会为了一己之私抛弃一国百姓呢？只是，她们真的心疼公主……

　　再次对视一眼，白芍和半夏抹去泪水，毫不犹豫的叩首：“公主，奴婢愿誓死跟随！”

　　季鸢将她们扶起，抚过两人同样年轻的脸颊，动容道：“有你们，真是我的福气。”她看向白芍，“白芍，去请晏将军过来，你向来稳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诺。”

　　因着二皇子与公主是一胎所生，今日公主及笄，自然也是二皇子的生辰。是以凌后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家宴，除了凌皇季明远、太子季向宸、太子妃戚柔参加外，还邀请了丞相戚苍澜、丞相次女戚柒、太尉晏司平、太尉独子晏景衡。

　　此刻晏景衡正拿着晚宴穿的华服，心思却飘远，想着该怎样向皇上请旨，皇上才乐意将女儿嫁给他。

　　“公子，白芍求见。”

　　“请进来。”

　　白芍款步姗姗，面色没有任何异常，福了福身，“晏将军。”

　　“白芍，可是鸢儿想见我？快帮我想想，怎样向皇上请旨，皇上和皇后那么宠鸢儿，真担心他们不肯将你家公主嫁给我。”晏景衡平日里治军严谨果决，素有“铁血将军”之称，也就在季鸢的事上才会这般孩子气。

　　白芍呼吸一滞，面上闪过不忍，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柔声道：“晏将军，公主今日兴起想抚琴，已摆好桌案，请您过去。”

　　“的确好久没与鸢儿琴箫合奏了，稍等片刻，我去琴房拿箫。”晏景衡面露愉悦，快步走了。
　　白芍在原地叹了口气。

　　季鸢把玩着翡翠玉簪微微出神，同样在这颗桃花树下，彼时情意绵绵，你侬我侬，此时拿着这发簪却觉得有些讽刺，她轻轻抚摸着簪尾的风信子，恍然忆起，小时候母后带着皇兄和自己去踏青，看见大片的风信子直呼好看。母后却略带伤感地说，风信子的花语是：悲伤的爱情，永远的怀念。当时年纪小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如今，却是一语成谶了么。罢罢罢。

　　弦外疑猜弦内音，梦中迷入梦醒人。琵琶轻拂琵琶语，个中滋味各人识。

　　晏景衡望着桃花树下心爱的女子，目光缱绻。

　　季鸢今日穿了一件镶银丝边浅色罗裙，长裙对襟收腰振袖，裙摆袖口皆用银丝绣了精致的芙蓉，水芙色的纱带曼佻腰际。素指芊芊，轻拢慢挑，嘈嘈切切，却是在弹一曲《琵琶语》。琵琶声声泣，私语诉衷肠，曲中辗转的情愁充斥了这一方天地。

　　一曲毕，季鸢收起琵琶，转身望向晏景衡。

　　晏景衡回过神，挥去被曲意中感染的悲戚之情，压下心中淡淡的怪异之感，快步走向季鸢。“阿鸢，不是要合奏么，怎的不见琴？”

　　季鸢看了一眼他腰间别的玉箫，他用这支箫和她合奏过无数次，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罢。“景衡哥哥，我今日约你，不是来合奏的。”

　　晏景衡面上笑道：“那么阿鸢你是想我了吗？”心里却再次涌上了怪异的感觉，阿鸢平时见到他，总是温婉动人，有时调皮可爱，有时置气撒娇，怎么今日，竟感觉有些悲凉……

　　季鸢从袖袋中拿出那支翡翠玉簪，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没有了往日的依赖，“今日，我是来还你这支发簪的。”

　　宴始。

　　晚宴办在皇后所住的瑶华宫。主位凌皇凌后并座。右一为太子季向宸和太子妃戚柔，其次是公主季鸢，接着是二皇子季向上和丞相次女戚柒。左一为丞相戚沧澜夫妇，左二为太尉晏司平夫妇。
　　有笙乐大作，舞姬登台献舞，肤白如玉，腰似春柳。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

　　在坐的都是人精，自然察觉到皇帝和公主的情绪不对劲，是以这场宴会的氛围着实有些不和谐，珍馐美酒无人尝，罗袖美人无人赏。

　　皇后有些不悦，她觉着今晚是儿女的生辰宴，皇帝板着这么个脸实在是影响大众情绪。

　　太子眉头微皱，想着今天下午手下上报的消息，启国使臣么……察觉到父皇的目光频频落在小鸢身上，疑惑不已，难道，沐白是冲着小鸢来的？

　　太子妃人如其名，平日里娴静少语，此时却也随着夫君望向季鸢，面露疑惑。

　　丞相的眼光却是在次女戚柒身上，这个不成器的逆女，整天只会黏着二皇子，孽障啊孽障……

　　而平日里最是欢脱的一对，季向上和戚柒也沉默了。季向上觉得皇姐一定是干了什么很严重的坏事此时正在思考怎么样推到自己身上，于是他很是为自己的美臀堪忧。而戚柒则是因为季向上不搭理她感到非常郁闷。

　　至于太尉，他在想为什么晏景衡没有来，这不科学……

　　精美的青铜灯盏里散发出来的灯火味清香如兰。灯火摇曳中，季鸢对大殿内诡异地气氛浑然不觉，她在想今天下午与晏景衡话别的情景。

　　“阿鸢，你在开什么玩笑，不要闹了好吗？”晏景衡没有去接翡翠玉簪，他握住季鸢的双肩，目露恳切，满是不可置信，可是心底却隐约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真的……

　　“景衡哥哥，我没有开玩笑，你是凌国的骠骑将军，应该也收到了消息，明日启国的使臣沐白便会到安阳了，他是来求亲的。而我，已经答应了父皇，嫁给启皇为后。所以，景衡哥哥，我不能嫁你。”季鸢直视晏景衡，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你骗我，阿鸢，你骗我！这怎么可能……”晏景衡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似乎要把季鸢揉进骨子里去，明亮的双眼布满沉痛。

　　季鸢皱了皱眉，忍住双肩上的剧痛，“景衡哥哥，最近两国的局势你清楚，沐白是什么人你也清楚，启皇为什么派沐白来，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求亲？我不相信你想不明白。”

　　“我知道他这是在示威，可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个刚满15岁的小姑娘，是我从小呵护大的阿鸢啊……”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你见过战场上的惨状，那是我不愿见到的。难道你要让凌国的百姓再一次面对战乱吗？用我一个人的幸福，换取凌国百姓的十年安生，多划算啊……”季鸢的声音有些呐呐，似乎在劝说晏景衡的同时，也在劝说自己。

　　“可你就是我的全部！皇上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你……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晏景衡放开了季鸢，怒气冲冲地就要去找皇帝理论。

　　季鸢拉住了他，“与父皇无关，是我自己要求要嫁的。”她把翡翠玉簪放入晏景衡手心，望向他沉痛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景衡哥哥，面对现实吧，记住你的身份。忘——了——我。”她转身离去，在迈步的那一刻，泪水肆意流过脸颊。

　　晏景衡握紧手中的发簪，想把它往地上摔去，却在手举到最高点时心软了。这是阿鸢戴过的，阿鸢戴过的，他的阿鸢啊，从此，便不属于他了么……身份，他是凌国的将军，他要保护凌国的百姓，所以，他要放弃阿鸢……

　　“啊——！”

　　季鸢走得很快，一直没有回头。景衡哥哥，对不起。她在心里默念着。身后男儿悲痛欲绝的声音在桃花林中回荡。春风拂过，桃花絮絮飘落，暖得了天地，却暖不了他寒冷彻骨的心。天空中有排成“人”字型的大雁往北飞去，雁过无痕，那是启国的方向。

　　白芍为季鸢换上一杯刚暖的琥珀酒，递上一块帕子，微微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

　　季鸢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又落泪了，接过帕子擦干眼泪，不禁自嘲地笑笑，这几日怕是把15年的泪都流尽了吧。她抿了口酒，正诧异大殿中的诡异气氛时，凌皇开口了：“宣布一件事，你们心里做个准备，我决定，答应启皇的联姻请求，将鸢儿嫁给启皇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