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帝俊缔结

4、第三章 不速之客

　　夜暮低垂，大地上的万物在奔忙了一天后，都沉入寂寂深夜。

　　东昆仑山的东帝宫室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在其正殿——羲和殿内，不独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还声箫鼓瑟，莺歌燕舞。众神齐聚一堂，案列铺陈，流光溢彩；珍馐馔食、琼浆玉液源源输入，尽供享用。

　　比众神的宴席高一台阶的御座上，端坐着东方天帝帝喾。虽然近三百年来，他不再理事，但是每逢寿宴，他必会亲自出席。此刻，其身着冕服，衣黑裙赤，配朱色蔽膝，依稀还保留有一些往日的风采。比起三百年前挥师西进，意图吞并西昆仑山时的风发意气，如今的东帝可以用老态龙钟来形容。当初高大壮实的身躯被无情的岁月浓缩成干瘪矮小的侏儒身材，曾经红光满面的威严面孔被冷漠的时光碾成千沟万壑，连眼眸和胡须都变得灰白暗淡，呆滞而毫无活力。若不是帝喾头上戴着象征帝王尊严的冕冠，以及额上长着标志身份的天眼，初见者准会把他视作人界的普通老头。

　　许是父亲在座的缘故，陪坐在下位的晏龙一改轻佻态度，他端坐小酌，颇有几分合乎太子身份的庄严。眼看众神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乐得不亦悦乎，晏龙望向父亲，东帝微微点头，他便站起，手持酒尊，高至眉眼处，大声宣布：“为给父皇祝寿，各位远道而来，实是辛苦大家。下面有个余兴节目，希望能减缓大家的疲乏。”

　　本已熏熏然有些醉意的神众听了这话，精神更加亢奋，乐得手舞足蹈，甚而忘却礼数，拼命鼓噪喧嚣：“还是晏龙太子想得周到，体恤我等！”

　　“太子，快点开始吧！一年一度，咱们就盼着这点乐趣呢！”

　　“就是，哪儿的乐子都比不过我东昆仑山的新奇玩意。太子，你就别逗我们了！快让我们瞧瞧吧！”

　　晏龙的嘴角勾起邪恶而快慰的笑，他心满意足的冲身旁的侍者使个眼色，侍者便心领神会的穿梭出去。随后，晏龙来到祝融的宴席前，对着其身旁的空位，恨声道：“竟然还不来！少昊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嚣张！”

　　坐在祝融身畔另一席的月仪嫣然一笑，道：“战神既然如此嚣张，太子可想好如何处罚他？等会儿可别手软哦……”月仪那娇滴滴的尾音尚还未拖完，便被祝融凛冽的目光冻结。她头一低，心不甘情不愿的禁声不语。祝融这才将冷冰冰的目光对准晏龙：“太子所谓的余兴节目就是安排人族的肉搏战吧？”

　　瞧着火神凌厉的眼神，白日里后怕的感觉犹在，晏龙可没胆再伸出手去轻薄那张又冷又俊的脸，他只能半是痴迷半是挑逗的晃动脑袋：“怎么，我可爱的火神有更好的提议？”

　　祝融冷冷一哼，不屑于和晏龙纠缠，他将目光定在大门处。手持长矛的神战士正吆喝着把人类赶进大殿。那些人类约有三四百号，分别穿着红白两色布袍，因为已经知晓自己将要面临的可悲命运，他们大多显得栖惶惊恐，双腿哆唆，几乎迈不开步子。人类的表情越是恐惧，就越刺激众神，众神再也按捺不住，纷纷爬起来，挥舞着酒尊或是啪着案几狂呼乱喊：“快拿兵器！用你们的鲜血来取悦我们！”

　　“呵呵，在这世上，再没有比鲜血更刺激的游戏了！卑贱的人类，你们应当为自己能愉悦神而感到自豪！”

　　“光有鲜血还不过瘾！须得凄厉惨叫，最好是拖着血淋淋的胳膊和大腿，哀哀切切的跪着恳求我们，那可是比妖精的歌声更美妙的音乐！”

　　“这个提议好！就应该这样！哈哈哈哈……”

　　在一片残忍奢血的迷乱嚎叫中，偏居一隅的后羿再也听不下看不下，烟水晶般美丽的眼眸布满憎恶，他狠狠的捏着酒尊，道：“这就是所谓的神族，一群愚昧而无聊的家伙！”

　　“后羿大人，你不也是神么？”坐在他身旁的骆明一边品酒，一边悠悠然道。后羿一愣，随即大笑自嘲：“将军说的是。我也是这群混帐东西中的一员。”说罢，后羿明亮的眼眸别有深意的盯着骆明：“将军，你也是人族，那些即将死于非命的可怜家伙皆是你的同胞，不知将军作何感想？”

　　骆明放下酒尊，不急不缓的撸着斑白胡须，炯炯有神的目光毫不避忌的与后羿对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神定的法则。难道后羿大人觉得不妥么？”

　　“将军身为人族都觉得妥当，我又怎会有异议。”后羿嘴角轻笑，心里说不出的鄙夷：这老头子果然够冷血！就因为他具有这样清晰而冷静的意识，才能毫不犹豫的对同胞痛下杀手，将军功建立在同胞的累累白骨之上，由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路青云直上，最后爬到东昆仑山护边将军的高位。纵是神族瞧不起他，却也不敢动他。他已经深深获得东帝的信任，享有神三分之一的寿命。看来，神也好，人也罢，要想获得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得又狠又毒——是谓无毒不丈夫！哼，不为己者，三界共灭之！想到此处，后羿满腔的鄙夷之情都化作无奈，甚至莫名其妙的混杂着一丝佩服与忧伤。就在他胡思乱想间，晏龙伸出一手，赞礼官忙亮开嗓门大声宣布：“格斗开始——”

　　随这声宣布，神战士将刀剑等兵器扔在地毯上，长矛齐齐对准抖成一团的人类，威逼他们拿起武器自相残杀。看着一张张兴奋到扭曲的面孔，一双双暴虐到充血的眼睛，一只只舞动到疯狂的手臂；再耳闻一声声野蛮到尖利的嚎叫，被围困的人类由懦弱绝望转为愤怒不甘。早先，为筹备东帝的寿辰礼物，他们全族上下殚精竭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凑齐神族索要的巨额数目。本也没指望神族会嘉奖他们，不过是希求神看在他们当牛作马的份上，准许他们苟延残喘，自生自灭。谁想，神族一面盛气凌人的抬走物品，一面残忍的凌辱部族妇女，甚而将全族成年男子尽数抓捕，投入天牢。究其原因，不过是神厌倦了天庭的游戏，便想在人类卑贱的躯体上寻找新的乐子！

　　再温顺的绵羊，如果无端被抽打和蹂躏，它亦会乱踢乱咬，垂死挣扎；况于人乎！当人类最微薄的希望都被神无情的捏碎时，他们的忍耐亦到了极限！一个老人率先拾起地毯上的大刀，他盯着寒光闪烁的刃尖，浑浊的老眼滚过一束火焰。蓦的，老人挥动大刀，朝最近的神战士扑去。可惜其年迈力怯，还未及近身，“噗”的一声，一支长矛便刺穿他衰弱的身体。随长矛的抽出，老人的一腔热血喷洒在华丽的地毯上，染出斑斑血迹。老人没有立刻倒下，而是拼尽最后一口气，以手中兵刃为支撑，艰难的转过身子，混浊的眼，死死盯着每一个族人：“首领说得对，唯有……战，才……可活！你们……”

　　话语未了，老人重重的摔倒，那双皱纹纵横的眼，始终没有合上。

　　第一滩血，第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众神大感不满：这算什么死法？一点刺激性都没有！于是，神众捶案大怒，狂啸起伏：“人类低贱，连蝼蚁都不如！没有我们神的恩泽，你们能苟且到今天？居然不识抬举，向神挥刀，岂能便宜你们！”

　　“就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能用你们肮脏的身体取悦于神，是你们天大的福分！要是识相，就赶紧将功折罪！打得精彩点，血流得有意思点；活的人，神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对啊，要是到死都不哀嚎两声，连个胳膊腿都没断，那还有什么意思！”

　　“快点！别婆婆妈妈的！否则，定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神语纷纷，骂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其间又是威迫，又是利诱，充分展示神族驾驭三界的非凡本领。后羿本已决定冷眼旁观，亦被这些厚颜无耻的赤裸裸宣言激得眉毛倒竖，两眼圆瞪。不待他发表任何感言，愤怒到极点的人类抱着死则死矣，绝不再受辱的心态，抄起兵刃，万众一心，呐喊着扑向眼前的神战士。刹那，大殿内乒乓之声乱响，疼痛的低咽伴着血花飞溅。很显然，再怎么愤怒的人类也不是神的对手，“唰唰”倒下的身体无一例外全是他们。许是方才神众们的表态起了作用，神战士在还击中，故意保留人类的性命，只把他们的肢体戳得千疮百孔，挑断他们的筋脉，让他们在剧痛中苦苦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类的惨状，自然而然的刺激到宴席上的神众——连那些倩笑嫣然的女神们亦脸颊飞红，双目闪烁，流露出兴奋的神情。那些男神则开怀畅笑，大声喧哗，甚至撸起袖管，七嘴八舌的指点神战士该从哪些角度出手，方能让人类更痛苦、更悲惨，也能让他们的哀嚎显得更大声。

　　显见，神的感官还没有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他们迫切希望出现更血腥更火爆的场面！

　　仿佛是天随神愿，一阵狂风呼啸而过。

　　顿时，殿宇摇摇，横梁颤颤，厚重的帏幕在呜呜的呼声中“哧哧”撕裂。神还搞不清出了什么状况，偌大一个羲和殿顿时昏惨惨、暗鸦鸦，灯火摇曳，忽明忽暗。一片鬼谲中，阴冷的风嗖嗖吹拂，夏夜的暖气立刻被扫荡得干干净净；随之，寒气浸肌入骨，无可抵挡。

　　神众们都是见多识广之辈，本该打起精神共同抵御这诡异的气氛，却不知怎么的，就在他们惊颤哆唆的瞬间，凄厉的惨叫声惊天动地，哀嚎如翻江倒海般铺天盖地的袭来。更为可怕的是，许多断肢残臂以及头颅在某种突然而至的神秘力量的支配下四散横飞，如利箭，如短刀，如暗器，直飞向神众们的脸。其速度之快，几乎由不得神们作出反应。瞬时间，除了少数神力深厚的大神外，余的众神满脸血污，怀里皆揣着一截半截的断肢，那断肢上竟然还存留着余温！神们低头一看，断肢无一例外的标识着太阳标志——很显然，这些残肢全部取自于东方神战士。众神心神具裂，忙不迭的丢开怀中污秽之物，再抬眼看去：大殿中央，除骇呆了的人类，血泊中躺着许多蠕动挣扎的残缺躯体——显然，那便是方才耻高气昂的神战士！

　　谁？究竟是谁？竟然瞒过满殿的神，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手？手法如此血腥残忍，完全无视神族的尊严！更可恨的是，在偷袭者出手的时刻，满座的神竟然没有一个有所察觉！这是对神族的嘲笑，是赤裸裸的挑衅！

　　火神勃然大怒，一边张目搜索罪魁祸首，一边就要站起身来。其身后的西天王白虎忙按住他，低声道：“祝融公子，这是东昆仑山惹的麻烦，咱们犯不着介入，还是静观其变，坐看虎斗吧。”

　　祝融略微沉吟，惦念起少昊的叮咛，犹豫了一会，极不情愿的坐下。其身畔的月仪花容失色，脸蛋和手臂上皆溅满血迹，完全没了方才恣意寻欢的轻狂之态。她哆唆着靠过去，想扑到祝融的怀里寻求保护。祝融眉头一皱，嫌恶的将她推开。

　　待火神再度抬首观察情形时，羲和殿内竟飘起雨丝！不知它们从何而来，因何而下，但见漫天飞舞，厚密细腻，如天幕相连，蔚为壮观。

　　不，这不是雨，是血！

　　如隆冬时节的雪花，它们轻灵而飘逸，晶莹而艳丽，带着浓浓的腥甜味道，纷纷扬扬的撒落。这血雨，如果用得是人类的血，那一定妙不可言！但是，这是神的血！上上下下散发出阴森、诡异、邪恶及恐怖的气氛，足以让神们呕吐不绝！可千万个喉舌全都窒息住了，他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什么动作也做不了，只晓得骇然的瞪视前方！

　　纷飞的血雨下，不知什么时候，伫立着一位颀长挺拔的身影！

　　阴风劲吹，寒气凛冽。长长的黑发狂野翻动，所幸一条布带横过额头将它们帮住，使它们张扬之态略有收敛。就在黑发丝丝缕缕的散落时，神们看到一张非常年轻的脸——那是个少年！

　　少年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阴气，以至于神在一瞬间根本判断不出他的身份，甚至连其容貌是美是丑都分不清。他们看到的，被吸住心魄的，就是少年幽黑而妖光憧憧的眼。苍天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在冥灭的灯光下，它透出艳丽的血光，潋滟生波，诡谲邪魅，一如头顶上飘浮的诡异血丝；又像追逐猎物的猛兽，正喜滋滋的打量惶恐到了极点的猎物；最要紧的是，在其深不见底处，伴着凛冽的杀气和强烈的仇恨——便是天界司掌死亡的神亦敌不过他身上的奢血腥味！他不是神，更不像人，简直就像是来自死尸遍野、幽灵纵横，连神们都无法征服的的死亡禁地——幽都！一定是的！不若此，其身上何来如此浓重的怨气与阴气？他仿佛压抑了数百年，终于寻得良机，在某一刻挣脱枷锁，穿越万里，直捣天庭！

　　只是，幽都的亡灵到得了天庭么？

　　那瞬间，神们的思维都被阴气冻结了，谁都顾不上仔细寻思。

　　如果说殿内骤降的温度的让众神哆唆不已，那么这个忽如其来的少年则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嗖嗖而过的腥风肆意翻弄少年的衣襟，众神这才发现，他只穿一件素白的坎肩布袍，手腕和小腿处裹着黑色兽皮，权当护腕和绑腿；其双臂裸露，其中一臂赫然有块标识。然谁也瞧不出那是什么，因为少年正赤着双足，踏着鲜血，步步逼近。随身形微动，其身后的黑暗迅速扩展，连灯火都受不了这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便忙忙的、敬畏的、自动的逐一熄灭，臣服于少年的足下。

　　祝融再也耐不住了，他无法容忍神族高贵的尊严被漠视，被践踏，他不顾一切的站起来，长袖就要挥出时，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开口了，低沉而鬼魅的声音散逸出冰雪的味道：“帝喾老头，这份寿礼，你满意么？”

　　祝融愕然，他看到一丝最熟悉不过的笑容：邪恶、狠毒、自负、傲慢，且永不可屈就！

　　这种笑容不应该属于他！那是天界最神圣、最完美、最强大的神的专利，怎么能出现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的脸上？

　　一瞬间，祝融的心迅速下沉，手也变得迟缓。他疑虑重重：这少年，究竟是谁？

　　[说明1：赞礼官，是旧时专门在婚礼、祭祀行礼时在旁宣读行礼项目的人，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司仪。]

　　[说明2：中国的上古神话中，没有“阴曹地府”这个说法；那时的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去往的地方幽暗无边，遂将死亡之地称为“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