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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撤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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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铭一挑帘子进来的时候正瞧见习零把手往他那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迷彩服上蹭了蹭。他问:“醒了?”
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嗯。”
程铭沉默了两秒,道:“你脸色不太好。”
习零笑了笑,他绕过桌子坐回行军床上,费劲巴拉地弯下身子去系紧作战靴的鞋带:“我还能有什么脸色,黑的吧?”
而程铭显然没有和他开玩笑的心情。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道:“部队马上撤下去了。”
习零点了点头。他的脸孔还陷在阴影里面,没说话。
过了一会,男人慢吞吞地直起身子。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眼前的一阵眩晕过去,然后问了句:“人还没找到?”
程铭把作训服上的拉链拽下来又拉上去,他声音挺轻:“没有。”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习零好像不耐烦了一样,他挥了挥手,声音嘶哑。
“撤吧。”
程铭几步走出帐篷,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指挥着来来往往的士兵们将帐篷拆卸下来,他看着兵们脸上的倦容和几乎裹满全身的泥巴,不由得咬了咬牙。士兵们都累了,景峰的事情两个连全都知道,这一上午的打捞消耗的不仅是战士们的体力,还有精神。
洪峰已经过去,完成的坚守,下游数十万的百姓不必离开家乡,然而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胜利的喜悦。
他们有人留在这儿了,带不回去。
回去后战士们的心理工作也是个问题。程铭皱了皱眉头。
他心里有更担心的事情——习零。那个人哪像是没事儿的样子。他想起刚才帐篷里的气氛就只觉得胸口一口气憋着。那个人的脸色几乎像一个重病的人一样灰黄,那语气里全是掩饰不住的疲倦。他身上的沉郁几乎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无处逃避的压抑。他无法体会习零到底背负着怎样的压力,但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习零自己把自己压垮。
大堤下的水流缓慢而平静,水位正在缓慢地下降,仿佛几个小时前的波涛汹涌怒浪滔天都是一场幻觉。程铭盯了那水面几秒钟,然后大踏步地朝帐篷走过去。
习零瞧着气势汹汹又从外边走进来的程铭,怔了一下。他问道:“有事?”
程铭语气凶恶:“别老TMD一副淡定脸,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想说什么说想做什么做,别老自个儿憋着,这儿可没有大夫等着伺候你,阵地主官自己把自己憋死了,说出去让人家笑话死!”
习零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缓慢地反应过来程铭一长串话的主题思想,然后笑起来,他歪歪脑袋,“这是怂恿我违纪哪?”他看了眼程铭的表情,然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像叹息似地说道:“我没到那地步。”
程铭愣愣地看着他,终于哼笑了一声,笑容并不真诚。
也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人扛不住?天都塌下来了他习零也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顶上去。他是当自己铁打钢铸无坚不摧呢。
可他们,还真的没见过什么时候,这个人真的倒下来。
即使再疼,他也从来一声不吭。
习零看了眼程铭表情,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笑笑:“真没事儿。就是操心。我现在除了睡觉吃饭脑子里没别的了。”
程铭盯他一眼,那脸上表情是明显的不信。但男人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他只是道:“还有十五分钟部队集合出发,你别误了。”
习零点点头,“放心。”
程铭转身出去。
男人慢吞吞地在帐篷里转了一圈,看上去无所事事。直到两个兵戳在门口一脸疲惫又小心地打报告问是否现在拆除帐篷。习零再次漫不经心地挥挥手,示意俩人把他们的临时简易指挥所拆掉。帐篷很快变成叠在一起的防水布和一堆长长短短的支架。帐篷里扔着的两张行军床一张桌子暴露在空气和明亮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滑稽。程铭沾满泥巴破了个大口子的胶鞋还扔在床底下。
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扔了一盒香烟,习零溜达过去拾起来塞进自己的衣兜。他拍了拍两个还在收拾的战士,自己晃悠走了。
大堤上已经没多少人,士兵们忙着拆卸器材收拾装备,而他们的连长同志蹲在水边上跟自己的塑料打火机不懈地做着斗争。习零特地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打火机里的燃料所剩无几,彩色的塑料外壳上尽是污迹。他把那包烟全都倒出来扒拉出两根还算干燥的。
终于蓝色的小火苗“啪”地一声从火机上方弹出来,男人赶忙凑上去将两支烟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着尼古丁在肺叶里转了个圈,然后慢慢地吐出一口烟雾。
习零将另一只燃照的烟放在水边儿上,自顾自地笑了笑。景峰总和他说抽烟不好,现在可没人来管他了。男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伸手在衣兜以摸了摸,又翻出两边的裤袋,都是空空如也,这才有些失望地作罢。景峰给他的糖纸早不知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他咂了咂嘴,感觉那味道似乎还在舌根底下。
男人就沉默地蹲在那儿,也不说话,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他垂着眼睛看着烟头上的那一点小火星。眼前头是一片水茫茫。
连队已经集合完毕,程铭扭头张望了一下,他看见蹲在水边上的习零,沉默了两秒,然后一挥手让士兵们原地休息。程铭犹豫了一下,招招手撵开一个兵,找了个背包垫在下边跟兵们坐在一块。他看了眼手表,然后放松姿势打了个哈欠。
一支烟很快就燃尽了。习零将烟头扔进了那流水里,然后站起身来。他慢腾腾地走了两步,然后才加快了步伐,朝着队伍小跑过来。
程铭扭回头去,瞧见他,招招手。
“让连队出发吧。”习零到了程铭跟前,道。
程铭又瞧他一眼,用一种很明显的怀疑的眼神,那样子看起来有点滑稽。“二十多公里的山路呢,还不一定路上有没有塌方,你成么?”
习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甚至带着一点少见的腼腆。他冲程铭勾勾手指。
程铭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然后跟在习零身后,两个人走出一截。里队伍有十来米远了,习零摸摸鼻子,然后一本正经地道:“你那儿还有生理盐水没,给我来一瓶。”
程铭的表情从茫然转化为哭笑不得。
“生理盐水?”程铭被噎了半天,问出这么一句来。
习零耸了耸肩膀。
程铭干瞪了半天的眼,愤愤地一扭身走了。他从背包里翻出一瓶儿来,头也不回地甩给习零。“集合!”他冲着原地休息的两个连吼了一嗓子。
习零看着怒冲冲地从他旁边儿走过去的程铭,慢吞吞地拔开那玻璃瓶子上的塞子,从后面跟上。
又是漫长的行军。
郑航闷着头走路。他鞋子里全是湿的,脚上早都起了泡。这些天几乎就是一场战斗了,而他第一次知道战斗之于军人的意义。生和死,果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兵的越是这时候就越要往上顶,已经成了惯性。然而失去身边的战友,那种疼痛第一次让他知道,当兵不只有苦有乐,有荣誉有纪律,还有承担,还有不得已的失去,还有必须习惯的生离死别。
程铭一直在前边带队,走了一会儿那股子憋在肚子里的闷气消掉了,反倒又担心起押后的习零来。郑航正走着,被程铭拍了一巴掌,猛地扭过头来,他一个激灵:“程连长。”
程铭语气很快:“去后边跟你们连长一块。”
郑航一愣,然后很快点点头。程铭颔首,他摆摆手让他去后面。自己向前走去。
郑航是个挺有心思的兵,也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他明白地看出程铭的那一点担忧,虽然并不了解习零到底需要他去做什么。
男人走在队伍最后面,一边大步地迈着步子,一边一口一口地抿着那瓶生理盐水。习少校其实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在猎豹的时候极度疲劳他可经历得不少,按照男人的话说,喝瓶儿盐水便又活蹦乱跳了。
习零扭过头看了眼从队伍后面跑过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在自己跟前的郑航,脸上露出一点儿不耐烦的神情。
郑航也不说话,闷头儿走路。
习零把最后一点盐水倒进嘴里,然后把瓶子扔进背包。他又瞧了眼郑航,然后淡淡开口:“程连长让你过来的?”
郑航说了声是。他不动声色又倍加小心地观察着男人的神情和脸色。他尚还记得,景峰提起眼前这男人是微笑的神情。他们并不只是上下级。
那会儿习零还是他们的副连长,而景峰说,不要揣测习副的心思,他不是你能够猜透的人。
他是猜不透习零,到现在也猜不透。可他知道那个人难受,他知道他心里疼。
这太过明显。
习零有点不耐地摆了摆手:“赶快走。”他率先加快了步伐。
郑航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跟紧了习零的脚步。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有些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孤独,他们注定要为自己的强大付出代价。他们太过强悍,让人无法找到他们需要安慰的迹象,他们也太过骄傲,以至于让独自承受成为了惯性。
路上都是雨水和泥巴,而郑航听着前面零落的脚步声,慢慢地把自己的脚步和旁边的人调成同一个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