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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吐血 ...

  •   回到营地习零立刻被程铭推进帐篷,医务兵早等着。男人看上去一句话也懒得说,程铭知道他是累得恨了。不光是累。程铭随手扯过张椅子坐下,他几乎能听到那个人略微急促的喘息。他想,这个人是个强人儿,可是他快要把自己耗干了。

      他看着男人撩起衣服,由着卫生兵拿着消毒棉签从伤口的一头戳到另一头。那道伤不知是被什么划的,并不规则,狭长的一道横在腰上,皮肉已经有些外翻,被水泡得发白,在周围紧实肌肉的反应下刺眼得很。纱布过上去立刻又渗出淡粉的液体。习零浑身一绷,卫生兵看上去小心翼翼,程铭皱起眉头。

      习零腰侧的伤口并不深,实际上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他自个儿心里清楚,男人在包扎好后放下衣服。程铭不知打哪给他弄了套干的。他瞧着赌坊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无奈地挑了一下唇角:“程连长,我没得罪你吧?”

      程铭冷冷道:“没有。”他站起身往外走,“老实呆在这儿休息,别让我看你上堤。”他重重跺着步子走出去,努力忽略胸腔里的那一分酸涩。他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啊。眉宇之间全是疲倦,那个人甚至没力气掩藏。

      习零无奈地眨了下眼。他看着卫生兵把针头戳进自己胳膊,透明液体推注。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习零眯起眼睛。卫生兵又嘱咐了两句什么,他模模糊糊的也没听清楚,胡乱挥了挥手把人家赶了出去。男人呼出口气,他慢慢在行军床上躺下,合上眼睛。

      他太累了。挺好,没力气想别的。

      男人很快昏睡过去。

      他甚至都没有做梦,只看见一片灼红,像浮萍忽远忽近,他用力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到。想大喊,却觉得喉咙嘶哑,胸口上如有巨石重压,连呼吸一下都需要挣扎。

      男人猛地睁开眼睛一翻身坐起来。行军床在他身下吱吱嘎嘎一阵乱响。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努力平复疯狂的心跳。习零在几秒钟后才瞧见坐在旁边的程铭。

      “我睡了多久。”

      程铭似乎苦笑了一下,他看了眼表,然后道:“一小时。”声音干涩。

      程铭移开目光。他手指屈伸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他注视了习零许久,久到他在男人惊醒之后都忘记收起脸上的表情。他看着那个人在昏睡中安静得教人害怕,他看着那个人在沉睡中挣扎,眼球疯狂地转动,脸孔扭曲,却从始至终咬紧了牙关,没发出一丝声音

      他看着习零在沉默里折磨自己,却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只把拳头攥得死紧。

      习零恢复了呼吸的频率,他感觉一个小时想五分钟,混乱又昏沉地过去。他知道自己烧退得差不多了,身上抽了骨头一样发软,但气力正在重新积聚。他的脑子现在清醒的不得了。

      “情况怎么样了?”

      程铭很快道:“已经稳定。”

      习零点了点头,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程铭又道:“意外我已经向指挥部报告了,上面指示明天中午之前撤下去。”习零眉梢移动,他看向程铭。

      男人看重习零的眼睛,勉强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因为那里面微小却又明显的谢意心酸了。他道:“景排长……还没有找到,我们就不会撤下去。”他犹豫两秒,把手放在习零的肩膀上。

      那个人的肌肉绷得很紧,略高的热度透过被汗水浸透的T恤传到他手心。程铭用力捏着习零肩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习零闭了闭眼睛,稍稍放松一点。

      程铭拿开手,终于开口:“你要来吗?”他见识过这人惊人的恢复能力,他伤得不重,体力透支大约对那人也算不得什么困扰,他担心的是习零的心理。“我们私交不错。”这是那人在几个小时前刚刚说过。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程铭犹豫着,可还是觉得应该问这么一句。

      他太知道这人是个怎样强大的存在,知道他说一不二看上去无坚不摧。他至今依旧相信这个人永远不会倒下,几乎像一种愚蠢的信仰。

      习零怔了一下,他压下嗓子眼里弥漫的铁锈味儿,声音嘶哑:“你带人去吧,我不拖后腿了。”

      程铭为这个有些出乎意料的答案愣了一下。他深深看了习零一眼,然后说:“扛不住了就躺下来歇一会儿。”

      习零点头道:“我知道。”他甚至向程铭微笑了一下。

      习零啊习零,你的人就在外面的水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的士兵都还在忍着累扛着伤履行职责,你便在这里充缩头乌龟么。

      男人看着程铭起身离开。他慢吞吞地溜达到帐篷另一边儿。下水之前的外套还扔在那儿,他把口袋翻出来抖了抖,一支烟落在手上,已经被水浸透了,纸皮上起了霉斑。习零愣愣地顶了那支烟两秒。他咂了咂嘴。忽然想吃糖了哪。

      他想起那个人微笑的眼睛。

      然后用力地闭上眼。

      习零整整睡了七个小时,醒过来的时候日上三竿,程铭下了命令,没人进帐篷来打扰他。

      男人翻身坐起来,他摸见自己脸上在行军床上硌出来的印子,有点茫然地眨眨眼睛。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嘴里沙土的味道格外真实。他听见自己用狙击步枪射击,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他听见来自他身后的声音,“打得不错!”他的班长。

      带着笑意,带着赞许。他想回头去看看那个人脸上是不是有骄傲的神色,可是却觉得有什么无法反抗的力量,把自己死死地摁在瞄准镜后面。

      习零怎么也回不过头去,他几乎在心里吼起来,让我看一眼啊!

      ——让我看看你啊,班长!

      他越来越着急,身后再没有声音,他怕景峰走了,猛力地想要挣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可终究于事无补。他想喊景峰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拼命地对抗着那股巨大的力量,可越是反抗就被按得越劳,他感觉自己被压在什么上面,无声的嘶吼争动,胸腹之间闷闷的疼痛。

      也许再打出一发子弹景峰便回来啦。他这么跟自己说,然后把眼睛凑上瞄准镜。他依旧浑身紧绷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地,训练场不知不觉地变了样子,嘴巴里面那股子土味儿还没有变,习零告诉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他拿出了战场上敏锐和警觉,透过瞄镜观察一草一木的动静。

      不对劲。瞄镜里是热带丛林的景观,植物茂密,触目都是绿色。习零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甚至看不清那些树木的模样。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不好。不好。不好。一种强烈的预感,像是毒药,在血管里加速流淌,随着血液进入心脏,带来一阵一阵的心悸。

      浓密的绿色里好像有什么动了一下,他感觉心跳猛地停滞一下,危险!手指下意识地扣动扳机,力度大得感到一阵刺痛。危险和未知,一切都不对劲,他甚至什么都没有确认就开了枪。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从那一片浓绿里跌出来,穿着军装,他瞧见那个人的脸,在瞄准镜里清楚得不得了。

      刑知远。

      男人脸上没有涂迷彩。习零想,他不是出任务去了吗?思维像彻底失去指挥,无意识的发散。那一刻停滞的心跳似乎是在一瞬间恢复过来,然后猛地加速,让他不能承受。他刚才对他开枪了吗?!

      习零感觉自己拿枪的手颤抖起来,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他看着鲜红的颜色从那个人的胸口飞快地渗出来。习零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那些鲜艳的颜色还在。他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刑知远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过来,目光漫无焦点。

      哦,他是狙击手,他看不到他。

      习零看着那个人不停地流着血,还在走。

      ——停下来!蠢货!习零大声喊。血会流干的!停下来!

      刑知远停下了。

      习零觉得有什么从眼睛里面流淌下来,滚过嘴唇。咸的。他没出息地哭了。可视野还是这样清晰。没有惹人厌的泪水,让他更清楚地看见,自己正在杀死的那个人。

      男人笑起来,是那种他惯常见到的,嘲讽又优雅的笑容,可是他开口叫他名字的时候,习零觉得那里面有一点只有他能听出来的温柔。他说,“习零,别这么笨,分清楚敌我再开枪啊。”

      习零也笑,泥土味的泪水流进他嘴巴里。

      他想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啊。

      从瞄准镜里他看着那人看向自己的方向,然后他听见他说,“还有,再见啦。”

      习零看着他像在慢镜头里一样,一点点儿地往下倒。他在沉默里猛地跃起身来。好像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力量可以阻挡。

      然后他发现自己醒过来。睡眠中无意识地把脸死死压在行军床纵纵横横的铁丝上。

      他翻身坐起来,摸脸上的印子的时候摸到一手湿润。

      男人咧咧嘴,却最终沉默地站起身来。他重新穿上作训服外套,衣服的下摆蹭过腰间的伤口。已经不觉得疼了。帐篷外面能听见士兵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小声的交谈。时近正午,搜寻大约已经结束。上面军令如山,他们到了撤离的时候。

      习零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拉扯着胸膛。

      程铭一挑帘子走进来,他脚步放得很轻,看到站在床边的习零愣了一下。“醒了?”他问。

      男人淡淡点了点头。他语气恢复成那种惯有的冷静克制:“人找到了吗?”

      程铭沉默了两秒。他摇了摇头。

      习零呼吸有一秒钟的停顿。他随即道:“准备撤离吧,我一会儿过来。”

      程铭又看他两眼,转身出去。

      习零捏捏手指。班长,只能把你留在这儿啦。

      他留他于火,他弃他于水。

      习零深深呼吸。他居然觉得此刻心情平静。他走过去拿起电话,按下一串号码,鉴于那个梦里的内容。

      电话接通,响了好久终于有人接起来。“猎豹。”

      不是刑知远。

      习零愣了一下。他挺客气,语气平淡:“刑知远少校不在吗?”

      对方似乎也愣了一下,有一刻不易察觉的停顿。习零慢慢捏紧了手指。

      “刑队长不在,请问你是?”

      习零把电话换了个耳朵听。“刑队长是去出任务了吗?”还是平静的语气,可是措辞已经不合规矩。

      那边沉默两秒,然后继续追问:“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

      习零忽地笑了。他说:“我叫习零。”他停顿一下,又道:“他回来麻烦和他说,以后别打那样的电话。”没头没脑的一句,然后他挂了电话。

      那个人出任务之前莫名其妙地打来电话,说“我想听听你声音”。那个时候他相信他们都会活着。

      习零觉得脑子里闹腾的厉害,一会是景峰的脸一会是刑知远的声音,浑浊的洪水,狙击步的啸音,鲜红的血。画面翻滚声音喧嚣,他只觉得呼吸间扯得胸口生疼。

      他挂断电话的力道很大,忍住了一句话没有说。他不想让陌生的战友转达。

      ——从今往后,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告别。

      而画面最后定格在那个人说“再见”时,瞄准镜里目光柔和的,琥珀色的眼睛。

      习零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放下电话。

      他好像看见那个人的眼睛。看见他说再见。看见自己放下枪朝着他狂奔,却怎样也无法到达。

      他看见那个人的微笑,温柔得像一把刀,他任由它插进胸膛,却够不到刑知远的衣角。

      男人笑了一下。他用手撑着桌角,忽然毫无预兆地吐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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