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归》不胜瑶光

34、第三四章 冰与风之歌

　　喷薄如烈日般的喜乐奏起，无数飞鸟从四面八方一起飞上高高的苍蓝色穹庐。乐曲里蕴含的深沉汹涌的情感让人为之停驻，慕云寒的脚步也停下来。洛诵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收紧，如同箍紧的钢铁。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她的华美嫁衣飞扬起来，喜帕飘落，一直被遮挡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他坐在高高的城头上，一袭华丽繁复的白衣，乌发束起，姿容俊秀，明眸淡笑，气度儒雅而温柔，犹如初见，但她却从这温柔中触摸到无尽的若隐若现的忧伤。

　　暗红色长琴横放于身前，他修长的手指轻动，无数华美而热烈的音律倾泻而出，整个天空都盘旋着乐曲的精魂，杨花如同沸沸扬扬的雪，纷纷飘落，覆满她前行的道路。

　　风放肆地在两人之间穿行。

　　她微微垂首，晶莹的泪珠直接从眼眶砸在遍地的柔软杨花中，毫无声息。她的妆容依然精致，美得触目惊心。然后反握了慕云寒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大红喜堂。她的眼光开始恍惚而迷离，似有所见似无所见。

　　风吹过面颊，针刺般的疼痛，何时连风都变得凌厉。

　　她一怔，不好！

　　凌厉的风裹挟着锋利的冰刃铺天盖地袭向城头，冰刃闪烁的寒光遮蔽明媚的日光。整个天地间骤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她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回荡在上空，不！

　　冰刃几乎触到他胸膛的刹那，呼啸的狂风盘旋而起，环绕在他的四周。尔后冰刃坠落，叮铃之声不绝于耳。

　　一袭深蓝色披风，兜帽中脱在脑后，露出灿烂如朝阳的笑容，身材修长挺拔，立在宫墙之上，玉树临风。

　　风迷阳清朗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小师妹，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洛诵突然全身颤抖不已，用尽全身力气攥住慕云寒的手这才没能让自己倒下去。

　　那一刻，她以为钟离华会……

　　小心！

　　她听见有人大喝。

　　然后视线被遮住，慕云寒将她扑倒在地，呼啸的冰箭从他们头顶堪堪擦过。

　　周围顿起一片凄厉的惨叫声。她还未看清情况，伸手想要将慕云寒推开，谁知触手所及皆是温热粘稠的鲜血。

　　她低呼一声，耳畔迅疾的破空声再次袭来。慕云寒带着她又滚了两丈，这才躲开。

　　洛诵觉得四肢都发了软，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上的鲜血，“云寒哥哥……”

　　待到第三波袭击时，她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挡在慕云寒面前，宽大的袍袖一舒，密密麻麻的冰枪纷纷坠落。

　　一阵地动山摇的震颤，尔后仿佛蛟龙的怒吼声自隐绝临海的一侧传来，从每个方向刺入耳膜，有些许法力不高的弟子已经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甚至嘴角流出鲜血。

　　“洛诵，阵法防御。”

　　风迷阳的声音冲破重重障碍到来，话音刚落，她没有丝毫犹豫，条件反射般跃起至半空，拔出方生剑，以剑为引，疾风环绕。

　　风迷阳脚踩云雾，停在空中低吼：“清溪保护隐绝弟子退后，风部诸人阵法防御。”

　　洛诵转眼看去，不知何时除了迷阳外风部其余五人也已到达。他们神情凝重，严阵以待。衣袍与长发飞舞，猎猎作响。

　　她的瞳孔外起了一层轻雾。似感受到她的目光，无垠偏过头对上她的视线，微微点头。

　　怒吼声刚落，只见无数冷光森森的冰棱呼啸而来，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远远看去仿若夜空中遍布满天星光。

　　冰棱速度极快，转瞬已至眼前。

　　风迷阳悬于正中，嘶吼，“起！”

　　风部其余六人环绕周身的疾风一顿，瞬间扩大开去，犹如漾开的水纹。遇到对方飞旋的疾风后，相互穿插形成一体，最后形成气势万千足以绞碎一切的风暴将隐绝整个围绕。

　　漫天冰棱撞上飓风，只听“砰”得一声惊破天地的炸响，细碎的冰渣四溅，犹如一场前所未有的冰雨。

　　洛诵抖了抖，呕出一口鲜血，身子承受不住向后飞去。她的修为还难以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法术施展。

　　堪堪要撞上城墙之际，不期然落入温暖宽厚的怀抱。她抬眼便对上那双幽深墨眸，时间在这一刻骤然静止，世界在这一刻瞬间停顿。她听不到惨烈的战斗声，听不到凄厉的呼喊，听不到飓风与冰棱的呼啸，她的视线与那道温柔宠溺的目光缠绕，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直到钟离华抱着她翩然落于城头，她才稍稍回过神。紧攥了他的衣襟，费了很大劲才抑制住扑入他怀抱的冲动，只喃喃地叫出，“钟离华。”

　　钟离华将脸颊贴在她的额际，柔声道：“我在，没事的。”

　　怒吼声又起，下一波狂风暴雨般的袭击将要来临。

　　她轻轻推开钟离华，站直身子，握紧方生准备应战。风环绕而起，衣袍与长发凌空飞舞。

　　钟离退在一侧，他知道这个世界远比人世间强盛，现在不是意气用事逞大男子主义之时。他能做的惟有站在她身后，尽自己微薄之力来保护她。

　　银发如瀑，那只干净修长的手包裹住她的纤细手指，背后的冰寒气息被瞬间挡住，她回头看去，慕云寒温润地笑，轻声道，“阿凝，我们一起。”

　　她犹疑道：“云寒哥哥，你还有伤在身……”

　　慕云寒打断她的话，笑道：“人间有句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说我也是隐绝大弟子，一时半会还撑得住。”

　　洛诵这才轻轻点头，两人同时捏诀御起法术，狂烈的风如同水纹荡漾开去。

　　专心御敌的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一道纤细的身影正从台阶处一点点爬上城头，唇角抹出一丝狰狞诡异的笑意。

　　海水翻滚搅动，巨浪滔天，一股股冰蓝色的水柱争相恐后涌出，犹如一条条巨龙高高地冲向天空，然后俯身狂吼而下，挟雷霆万钧之势袭向隐绝的方向。

　　隐绝外黑色的飓风飞旋，密不透气，上空的白云被这强大的风势卷入，旋成漏斗状云塔，白与黑交相辉映，犹如展翅怒飞的苍鹰，在空中激起电闪雷鸣。

　　轰隆，轰隆，巨龙撞上苍鹰，惊天撼地的搏杀。狂号撕裂天际，彼此各不相让。冰渣夹着击碎的细风纷纷扬扬洒下，隐绝谷内不多时便积了一尺多厚的细小冰棱，犹如死人的白骨，映着森森寒光。

　　洛诵只觉体内气血翻涌，真气乱走，视线也时而恍惚时而清晰。慕云寒从背后环住她，源源不断地将法力灌入她体内，轻声提醒着她攻击的方向以及所需力道的强弱。

　　对方也察觉他们这边的阵法稍弱，集中力量妄图从此处破入。排山倒海的攻击一波接一波袭来，洛诵脸色煞白，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捏诀施法。风狂暴地嘶吼，苍鹰挥动巨大的双翅，将隐绝保护得无一处破绽。

　　突然她的手一抖，方生从手中倏然滑落，洛诵急忙弯身接取，慕云寒轻闪至一旁腾出空间。洛诵的后心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这时只听一声短促低沉的龙吟，寒光迸溅，又快又狠，仿佛积压的仇恨与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击中爆发，直袭洛诵后心。

　　慕云寒欲拂袖震开，孰料刚才输出法力过多，这时竟力不从心，速度与力道明显弱了许多，寒光瞬至再救不得，他几欲肝胆俱裂。

　　只听噗地一声，寒光停顿，刀刃深入皮肉，这时那低沉的龙吟还未完全停止。殷红的鲜血潺潺流出，刚欲滴下，却不料刀上光芒一闪，竟缓缓被吸入刀中。

　　洛诵觉得整个世界瞬间黯淡下去，她扑过去抱住他，声线颤抖不成语调，“钟离、华……”

　　这一线防守刹那间空门大开，隐绝外百般攻击不得进的冰龙齐齐掉转头，狂吼着向此处铺天盖地袭来。

　　风迷阳等人失声痛叫，欲抽身支援却因距离过远，再加上猝不及防，回天乏力。

　　撕裂一切的破空声，无匹的威压，狰狞狂躁的巨龙直冲而下，所过之处树倒瓦飞，一片狼藉。

　　众人绝望地闭上双眼，完了。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红影一闪，瞬起万千火焰，织成密密实实千丈高的火墙。巨龙止不住冲势，一头撞上火墙。仿佛璀璨的烟火绽开，无数火星飞溅，天地之间犹如落了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巨龙化为水汽，一点一点地消散，归于无有。

　　啊——

　　女子凄厉的嘶喊刺破穹庐，绝望深入骨髓，黑暗笼罩四野。万籁死寂，寒声破碎。

　　云寒哥哥，云寒哥哥……

　　洛诵整个人颤抖成一团，站都站不起来，她挣扎着四肢并用，用尽全身力气向慕云寒身旁爬去，眼睛睁得大大，似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慕云寒微笑着看她，迅速灰白下去的瞳仁里是数不尽的温柔与怜惜。他想，这次他不得不放她走了。

　　鲜血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出，慕云寒躺在越来越大的血泊中，大红喜袍，殷红血液。她的视线僵硬移动，时而看到这满目的红都只是铺展开的喜袍颜色，时而看到这满目的红都是潺潺不绝的鲜血。

　　她抖抖索索地抚上他的面容，满手满身都是粘稠的血红。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因为他是慕云寒吗？

　　十指相扣，将他的手紧紧贴在她的脸颊上，声音喑哑不似人语，“云寒哥哥，你亲口答应要娶我的，还差一点点我就能嫁你了。”

　　慕云寒的笑容弥漫开，浓浓的忧伤。他张了张口，无声说道，阿凝，对不起。

　　洛诵的眼泪颗颗落下，突然她神色俱厉，哑着嗓子喊道：“你说你要娶我一辈子保护我的，怎么能食言？！慕云寒，你若敢死，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原谅你。”

　　慕云寒温柔地看着她，里面蕴含的是痛心，是悲哀，是绝望。

　　洛诵捂住慕云寒的眼睛，厉声道：“不许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很可怜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

　　慕云寒轻轻摇头，微弱的声音传来，“阿凝，钟离、如何？”

　　洛诵回过神扭头向另一侧看去，怔了一会后拼命地爬过去，一步一个血印，她的眼泪砸在石板上，碎成无数水花。

　　伤口没有一丝鲜血渗出，方死嗡嗡叫着，刀身已经泛出幽幽红光。

　　钟离华，钟离华……

　　她颤抖的双手不知放在何处，方死还在不停地饮着他的血，但她却不敢拔出来，若钟离华是方死宿主，就这样或许还有一丝生机，若强行拔下只会必死无疑。但若他不是……这样下去连完整的尸身都无法存留。

　　她哭不出声，“钟离华，别这样，别这样……”

　　可是到底该怎么样呢，又有谁能知晓？

　　不远处巨龙重新凝结成体，再次气势汹汹地攻来，因为洛诵这边的巨变，风部诸人的防守破绽百出，他们疲于应付，交替分出精力填补这边的缺口。防御阵法虚浮无力。

　　冰龙轻易地突破防御，再次冲洛诵这边疾驰而来，惊破天地。

　　洛诵抬眼看向张牙舞爪瞬间将至的冰龙，黑亮的瞳孔落满寒光，落满绝望。她跌坐一旁，面上毫无生气，死灰般的苍白，呆呆地望着急冲而来的攻击。死吧，大家一起死吧。

　　死亡会结束一切，且让她逃避这一次，懦弱这一次，坚强已被齑为粉碎，就这样接受命运的裁决，接受死亡的恩赐吧。

　　冰龙袭至，再也没有温暖的火焰升起，因为慕云寒已躺在血泊中，生命与鲜血一起流逝。再没有人可以替她抵挡致命的袭击，因为钟离华的心脏已被方死刺穿，他奄奄一息。

　　终于，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人也要失去，她再无可恋，再也没有理由阻挡方生的新生。她轻轻抚上剑柄，高高举起对准心脏，方生，吞噬鲜血与灵魂吧。

　　一道轻盈迅疾的身影掠过，直直对上摇首摆尾的巨龙。耳畔还残余着他沙哑柔和的声色，他说，“洛姑娘，别放弃啊。”

　　刀光剑影密如罗网，将那冰龙死死缠住。冰龙脱身不得极力挣扎，咆哮着嘶吼，痛楚难抑。

　　那道身影越来越快，拖出长长的交织的残影。手法灵动奇绝，在冰龙庞大的身躯上一一划过，恢恢乎游刃有余。最后旋至冰龙眼前，它额上轻轻敲击，这时只听哗啦一声，巨龙已被肢解成无数块，纷纷委地。

　　他翩然落于城头时，身上还缭绕着氤氲的冰寒之气。

　　风部诸人几欲拍手叫好，传闻灵府不以修炼法术为宗旨，而擅于巧借人自身的力量，四两拨千斤化解对方攻击，然后找准对方弱点，一击必杀。一招一式莫不合乎音律，起承转合莫不合乎自然，与其说他们在战斗，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高超的艺术表演。

　　江含枫道：“洛姑娘，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洛诵不解。

　　只见江含枫迅速在钟离华身上点了几处穴道，然后一把拔出方死。洛诵大惊，“你……”

　　江含枫笑了笑，温柔而忧伤，“洛姑娘，方死的宿主只有一个，是我。”

　　他说，“洛姑娘，快喂你的血给他，方生的力量可以遏制方死的煞气。”

　　洛诵不再言语，划破手腕，将血灌入钟离华口中。江含枫单手画出一个泛着白光的空间，将他们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

　　然后他跃至一侧，小心搀着慕云寒盘坐起，运起内力开始为慕云寒疗伤。

　　须臾又一波冰龙来袭。江含枫正欲向前相助，听得风迷阳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沉沉传来，“江道友，这次不劳烦你。当玄宫风部徒有虚名不成，敢伤风部的人，我们必将让他付出十倍代价。大家注意，阵法攻击。”

　　电光石火之间，风部六人已重新排列阵型。缭绕周身的风却渐渐慢下来，仿佛游动在水中，凝滞而迟缓。但却给人一种大雨来临前的压抑与宁静。

　　六股旋风缓缓合成一股呈圆柱状，将隐绝谷紧紧环绕，尔后风柱一点一点向外散开，分出束束空隙，不似先前密实无间。风波浪式游动，那空隙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有一人宽。四周静寂无声，风的呼啸不知何时也已停止，仅听到远远的海面上波涛狂啸着高高冲起。

　　巨大的冰龙混杂着无数锋利的冰棱一路刺破空气，锐不可当地冲杀而来。

　　风迷阳怒喝：“出！”

　　话音未落，只见风的边缘齐齐生出如同锯齿般的寒刃，两排利齿将刚腾出的空隙恰好填满。风有一瞬的停滞，尔后极速旋转，利刃划破气流，飓风挟着摧毁一切之势向前全速推进，谷外的草木在卷入的瞬间，立刻齑为粉末，再寻不到影踪。

　　冰龙撞上飓风，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为首几条庞大的冰龙瞬间被绞成碎冰，而冰棱在飓风的强烈气压下，竟然逆向极速飞回，海上一些正在凝固的冰柱被狠狠撞开，化作冰蓝色海水重重跌落。

　　飓风气势不减继续推进，不多时便至海边。此时由海边至隐绝方向，十里距离寸草不生，一些小山甚至在飓风的推进中，被夷为平地。地面被旋出深深地沟壑，仿佛一道崎岖的伤痕。细碎冰晶漫山遍野，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点点融化，仿佛山体冰蓝色的眼泪。有的地方冰晶聚积一人多深，清风拂过，悉悉索索如同低低的哭泣。

　　飓风旋至海上，海中激浪翻滚，风裹挟着海水跃出千丈来高。风怒号，浪滔天，一切声音都被狂风巨浪湮没。没有人注意到卷出海水中那点点黑影，以及其中尖利的嚎叫。只是等到风平浪静，原本冰蓝色的海水竟有一大片殷红水域，浓重的血腥弥漫在海上。海水缓缓涌动，那片水域边缘的红色减淡，氤氲，最后消散于蓝色的广阔海水中。

　　海无边无际，时间无穷无尽，这流淌的鲜血终有一天将完全消失，再寻不见。那些死去的战士，也将被遗忘，惟有她的妻儿老母，在无人看到的地方默默流泪。

　　犹如火苗般摇曳的风落在他的指尖，尔后一点点消散。风迷阳神色凝重，深深叹道，“结束了。”转身，深蓝色披风肆意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