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归》不胜瑶光

33、第三三章 执着，谁的执着

　　芊芊玉指缓缓抚过这热烈的喜庆色彩，很久很久。华丽精致浮光流动的嫁衣被取下，然后一件件着上她的身，缠绕住她的心。

　　慕幽绝说，这件嫁衣本是他为他的容晚师妹精心准备。她嫁给燕奚赫时，这嫁衣才做了一半。他回到隐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去这嫁衣。没想到因为它倾注了他近十年的法力，又配以最坚韧的丝质织成，他竟没能毁掉它。后来他偶尔来此处想起容晚时便会织上一段，这么多年竟成了一件完整的嫁衣。现在送给洛诵与慕云寒，也还恰当，算是他这做师父的一份新婚贺礼。

　　衣红似火，人面如花，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发怔。抬起手轻触镜中容颜，这面容曾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这面容一颦一笑足使花月失色，这面容是最美丽最温柔的存在。

　　她淡漠的眉眼终于有了松动，双手掩面，低低叫出声，娘。

　　娘，你的女儿今天要嫁人了，嫁给云寒哥哥。你在天上看得到吗？你会开心吗？云寒哥哥会对我很好，他一直对我很好。

　　双手合十，轻轻阖上眼眸，爹，娘，请祝福我们。

　　恍惚中，她似乎又变成了无忧无虑的燕凝，视线紧随着初现的日光移动，然后在断崖上埋下小小的愿望。

　　这愿望终于生根发芽，现在就要变成现实。所以，请祝福我们。

　　白玉梳静静地躺在梳妆台前，光芒莹润，像极了慕云寒的眼眸。长长的衣摆委地，拖出蜿蜒曲折的形状，仿佛人世的艰辛坎坷，绵延无尽。

　　房间内只有她一人，她拒绝了任何侍女，这一步她一定要一个人走下去，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强。因为这一步后，再无法回头。

　　她缓缓执起玉梳，刚至半空，一只手映在镜中，将她的手连同玉梳一齐轻轻握住。那只手干净修长，她微怔，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断崖前他救下她的那刻。

　　她眼角些许湿润，长而密的睫毛轻颤，就着铜镜看慕云寒俊朗的眉目，如雪的银发，不知如何反应。

　　慕云寒笑了笑，神色间是淡淡的情绪，轻声道：“等我来就好。”

　　脑中似乎有什么突然炸开，那人宠溺而略显无奈的嗓音钻入耳中，他说，洛诵，等我来就好，怎么又自己动手？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滴在华丽的嫁衣上。

　　慕云寒的那只手像鸟折断的双翅，无力地垂下来，再次漫开的笑容里盛满苦涩。他说，“阿凝，如果你……”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洛诵突然转身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膛前，声音沙哑：“云寒哥哥，我好开心。”

　　慕云寒倾身环住她，终究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他一向看淡人世，温和而极少与人争什么，但这次他不想放手，人一生总要执着一次才算真正活过。他会给她想要的幸福，和她一起得到幸福。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蹒跚学步的孩童。他瞒着师父偷偷跑去人间探视师叔，穿墙而过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景象此生难忘。

　　茫茫花海中，一个红粉色衣裙的孩童冲他开心地笑着。娇小精致得如同街市上卖的白瓷娃娃。

　　那天阳光明媚，花香四溢，那天春风和畅，时光安然。

　　她黑亮澄澈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口中吐出含糊不清的音节，笑容美好令春光失色。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溪流缓缓偏离方向。

　　她叫燕凝，是师叔慕容晚的女儿。

　　只是燕奚赫似乎不太喜欢他的到来，对于他对燕凝的喜爱也很抵触。于是，他趁人不注意拾了她一根发丝，然后从隐绝宝库中寻出那件能千里视物的棱镜，将发丝放在那棱镜上，在光洁的镜面中，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安静地看她长大，长成可爱又调皮的小女孩。

　　她开心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微笑。她生气的时候，他会不自觉蹙眉。每日研习修炼的枯燥，就这样被小小的她冲散。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也许会这样一直看下去，看她一生一世。

　　修道界一月，人世间一年。这样算来，人间百年也不过这边八九年光阴。

　　然而那一日她不小心落下断崖，惊慌恐惧瞬间将他淹没。他从未有这般失态，不顾一切冲到人间去救她。那是他第一次强行开启结界。

　　她的脚扭了，却还要逞强坚持自己走。他无奈地笑笑，深知以她的性子不吃点苦头是不会轻易接受别人帮助，于是假装没注意继续向山下走去。果然一段路后，她再也倔强不下去，老实地伏在他背上不作声。

　　她那么小，那么轻，在背上几乎感觉不出多少重量。但当时他却恍觉背负着整个世界，一颗心满满的，很充实。他知道，或许此生此世都不能放下她。

　　她在他背上，他将她背在了心上。

　　魔教之战后，她没有到达约定地点。但他并不太担心，因为只要回隐绝，用那棱镜细细巡视人间，便可将她的行踪知晓一清二楚。

　　终究是他太过大意，当他辗转回隐绝后，却发现镜中再无她的踪迹。他的一颗心犹如浸入寒冰。棱镜寻不到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不在人间，一种是她不再是人。

　　他不肯相信这结局，执意要在人间等她，用尽各种办法寻她。这一等便是七年。

　　再相见却是他完全识不出的模样，再相见却是生死拼杀，再相见她的身边站着一位人世间最优秀的男子，钟离华眼中的情意丝毫不比他少。

　　她说，慕云寒，欠你的，今晚我终于偿清了。

　　她说，我是洛诵，燕凝早就死了。

　　她说，今后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她转身，没有丝毫迟疑与留恋。

　　他是否错过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七年，所以才这样被遗忘？他对着窗外的冷月坐了半宿，另一半水纹青玉握在掌中，不经意间轻轻用力，它便被齑为粉末从指间落下。

　　他阖上眼睛想，人世间的东西都是这样脆弱吗？

　　他又一次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沉默着看她，他看见她与钟离华并肩坐在一起，钟离华温柔地说，他是很喜欢很喜欢洛诵的人，会一生一世保护洛诵的人。

　　他听到她大声且开心地回答，我也很喜欢钟离华。

　　钟离华喜欢她，她也喜欢钟离华。那么他呢？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空荡荡只余一片虚无，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武林盟，从不饮酒的他，那夜喝得酩酊大醉。这样就很好，他再也没什么好担心与犹豫。他们都是尘世中人，钟离华会保护好她，也有能力保护好她，他们的结合天经地义。

　　他与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有着无法逾越的界限。他之前还想着找到阿凝后他们是停在人间好，还是回隐绝好呢，师父规定凡燕氏人不得入谷，他会不会接纳燕凝呢？另传言说若有修仙者私自与凡人结合，必定不得善终。本来他是不信的，但见到燕教主夫妇的结局，心中也起了恐慌，若他们在一起如何才能避免此劫。

　　现在回想只觉好笑，他终于不用再担心与犹豫。她走了，只留他一人。

　　他对着高悬皓月，笑得极度苦涩，若你这样可以得到幸福，我放手，让你走。

　　他将回隐绝，好好地修炼悟道。他想，他们不再见了吧，他也不会再看她。

　　结界未开，他还需等待。他从未想过会等来她，他从未想过她不仅不再记得他，甚至开始怕他，仿佛他是会随时伤害她的人。

　　这时他才知因为强行人剑合一，她遭到方生剑反噬，记忆失了□□，智力也减退犹如孩童。

　　钟离华恳求他医治洛诵，他不能拒绝。他怎么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

　　他看着她，内心五味杂陈，不知上天这样的安排到底何意，是给他的一次机会，还是再一次惩罚。

　　她对他的接近很是抵触，每次看到她眼中闪烁着的忐忑惶恐目光，他唯有苦笑。只好央请清溪帮忙照顾她，这样也好，他们之间再无瓜葛了，不是吗？

　　可是他们一起去了东莱，失了记忆的她不再是那个冷漠孤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杀手洛诵，她单纯可爱，全心全意地相信着每一个人，眼眸清澈明亮如最纯净的溪水，这样的她像极了小时候的燕凝。

　　他因救江含枫受伤，她主动帮他包扎。终于有借口留她在身边，他没有动用任何法力来助恢复，任伤口极其缓慢地愈合，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他甚至希望这伤永远不要痊愈。

　　她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她本来应长成的模样，有灿烂如阳光的笑容，有淡淡弥漫的忧郁，有简单而单纯的快乐。他不禁生出一个念头，若是她的记忆不恢复，这样是不是会更好？不用再背负那么多悲伤与仇恨，不用独自浸染孤独与落寞。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寻着遏制方生反噬的其他方法，但风迷阳打乱了他的计划。她最后还是离开，没有丝毫犹豫与留恋，她的背影单薄而瘦削。他想去好好保护她，但还是止住了。因为他知道，在山的那一边，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她，他们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她要走，他放手。

　　但她若不走，他无法狠心推她走。那一次的推开耗尽他所有的力量与勇气，她不走，他不会再放手。

　　人总要执着一次，才算真正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