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归》不胜瑶光

35、第三五章 伤痕看不见，可是很疼

　　杨花放肆地飘落，整个隐绝都似覆了厚厚一层白色的积雪。此时正是初夏时节，她却觉得寒冷无比，血液似被冻结，全身抖抖索索连方生都握不住。

　　背靠在一株大柳树上，双臂抱膝，整个人如同毫无生气的破碎娃娃，面上唇间无一丝血色。她直愣愣盯着前方，左右两边房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她的眼睛极普通地睁着，像在注视什么，还不时眨一下。眸子缓缓转动，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左右移动。她在看什么，她什么都没在看。

　　青布衣袍的老者从左边房间走出，转身进了右边房间。洛诵的眼眸也随之缓慢而僵硬地移动。

　　风迷阳站在台阶上，轻声道：“钟离醒了。”

　　她一个激灵跃起，却因长时间呆坐腿脚早已麻木，差点摔倒。风迷阳伸手想要扶她一把，她沉默着推开，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间，极为狼狈与可笑的形象。但没有一个人笑，房间有五六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连叹息都没有，可怕的静寂。

　　众人见洛诵进来，相继悄无声息地退出。

　　她扑过去抱住他，那么紧要将全身力气用尽，仿佛只要紧紧抱住他，就能抓住流逝的生命，就能好好留住他。

　　她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喑哑低语：“钟离华，真的下雨了。”

　　钟离华努力笑了笑，一只手抚上她柔软的秀发。他说，“是啊，下雨了，很烫的雨。”

　　她一把抹去眼泪，圆睁了黑亮的眼眸，直直地看他。半晌，目光逐渐变得温柔，温柔而哀伤，“钟离华，别离开我。”

　　他轻轻点头，虚弱地笑：“不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只是你能不能不要再走？”

　　她的眼圈再次红了，努力将涌起的水雾逼散，“不走了，你赶都赶不走我。”

　　钟离华的笑容绽开，“洛诵，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她稍稍低了头，认真倾听。

　　钟离华说得极慢，极郑重。他说，“我还没告诉你那句话吧。洛诵，我爱你。七年前就爱上你了。”

　　她的眼泪再也无可抑制，紧紧抓住他的手，眼眸垂下来，长长的睫毛掩映，她温柔、羞涩而哀伤：“钟离华，我也爱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没关系，我们以后可以慢慢回忆，总会记起来。”

　　钟离华微微侧首，轻柔地吻去她的眼泪，轻笑道，“小傻瓜。”

　　她攥了他的手，视线模糊不成样子。

　　片刻后，钟离华低头凝她的双眸，英俊的面容染上层层痛楚，他低声道：“洛诵，你要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我的到来、会给大家造成这么大的危险。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穿上嫁衣的模样，想来再见你最后一面。”

　　她使劲摇着头，倾身将他抱得更紧，“不，这不是你的错。”

　　钟离华又道，“我知道我不是方死宿主，但若让对方知晓，含枫处境将非常危险。当年情况危急，娘亲舍含枫带走我，但我明白她也同样爱他。我娘这一生最惦记的就是我这个弟弟，临去的时候还反复嘱托我不要忘了寻他。现在好容易找到他，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不为他做点事情。”

　　她重重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

　　钟离华一点点抚过她的脸颊，那么温柔。他笑得很好看，墨眸中似有满天细碎星光。“你知道吗？那十日是我这一生最难忘最快乐的时光。你陪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听风吹过竹林，看月光落满山坡，讲着彼此的故事，十指相扣，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洛诵脸颊贴着他的额头，两人视线层层交缠，温柔而深邃，“钟离华，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十日，最难忘最快乐可说得有些过了。我会陪着你，十年，二十年，一生一世。”

　　钟离华笑着，“是啊，很多很多。”

　　她吻上他的唇，才一碰便迅速分开，蜻蜓点水一样。“钟离华，你也要陪着我。”

　　他努力点点头，声音渐渐弱不可闻，“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钟离华，你要不要见见江含枫？”

　　“好，小枫很好，娘一定很开心。”

　　“那有我这样的儿媳，你爹娘会不会开心？”

　　“会，爹娘一定开心极了。”

　　“嗯，我爹娘也会开心极了。

　　”相公，相公，这样叫着毫不习惯哎。“

　　”娘子，我也好开心，娘子……“

　　洛诵推开门，但见夜色寂寥，明河横过长空，仿佛天际的一道刺眼伤疤。凉风萧瑟，四下无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极为认真，当踏下最后一阶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吞声而哭，额头处疼得厉害。

　　房门悄无声息地关闭，江含枫正在里面。

　　一双云纹黑靴映入眼帘，慕清溪敛衣屈下身，神情掩映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他低声道，“小师妹，节哀。”

　　“节哀？”她怔怔地抬眼看他，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想起钟离华躺在那张床上，气若游丝。大长老走进来，伸出两指切在他的脉搏处，尔后仔细察看那伤口，最后摇摇头说出的也是这两个字，节哀。

　　她疯了一般扯住大长老的衣摆，头触在地板上，铮铮作响，她说，大长老，弟子求求你，求你救钟离华。当初你既然可以救我，就一定有办法救他。求求你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大长老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风迷阳上前把她拉开，沉沉道，洛诵，你是方生宿主所以大长老能救。钟离不是，那一刀穿透心肺，方死刀下无人生还。

　　她紧攥了着那衣摆不松手，哭都哭不出来。好半天，才低哑开口，大长老，慕云寒你可以救的是吗？他没有被方死刺到，你一定可以救他对不对？

　　大长老俯身看她，眼中满是悲悯。他说，你先起来，慕云寒之事老夫会尽力。

　　她俯身双手着地，额头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鲜血迸溅，一字一顿道，弟子洛诵谢大长老，愿为风部万死不辞。

　　待众人退去后，无垠打来一盆清水，迷阳润湿毛巾小心帮她把额上的血迹拭去。她睁了眼扯住他的衣袖，迷阳，额上的伤处可以用治愈术复合吗？

　　风迷阳一愣。

　　她又道，钟离华若醒来，看到我这样子会担心。我想让他走的放心些。

　　风迷阳不作声，食指一弹，一团乳白色的光芒跳跃在指尖，轻点在洛诵受伤的额头。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说，虽然看不出伤痕，但疼痛还是有的，一切小心。

　　她点点头，谢谢你，迷阳。

　　风迷阳屈起食指敲在她头顶，装出恶狠狠的模样，什么迷阳，要叫师兄。

　　洛诵目光轻闪，半晌低声道，谢谢师兄。

　　风迷阳踏出的一脚顿在半空，无垠也惊讶地回头看她。

　　洛诵扯起嘴角笑了笑，我都明白。

　　她明白从来不参与其他门派交好之事的玄宫风部先前为何会出现在东莱，因为她离开人间去了隐绝，风部失去了与她的联系，担心她出事风迷阳与风无垠前去寻她这才跟至东莱；她明白玄宫、灵府、冥渊、隐绝、东莱五大门派私下有君子之约，所以慕幽绝、大长老等人不能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她明白风迷阳等人竭力守护隐绝已触犯约定，后来的全力反击更是明显违约，回去后必定要受重罚。但他们还是来了，为了帮助她这位无能的小师妹。他们用行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这样的情谊，岂是一声师兄所能偿还？

　　那夜子时，钟离华停止了呼吸。她最爱的那个男子，最爱她的那个男子，终究还是离开了。她倾身抱着他，整个世界都在刹那间崩塌，心如死灰。

　　她吻着他渐渐冰冷的唇，握着一点点僵硬下来的手指，竟然一颗眼泪都没有。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只觉干涩涩的疼，然后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从眼角顺着脸颊。

　　江含枫推门进来，抬眼望见她，神色大变惊叫道：“洛姑娘，你……”

　　她机械地转头，抬手就要把泪水抹去，谁知触手竟是粘稠一片，再看向江含枫时，视线已经被腥红浸染。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江道友见笑了。”

　　江含枫顿了顿，轻声道：“洛姑娘，若我哥哥还在一定不愿看到你如此。”

　　洛诵挑了挑眉，握了握那冰冷僵硬的手指，偏头看钟离华。她笑得凄凉：“他已经不在了，不是吗？”

　　江含枫正欲开口，慕云寒进得门，“小师妹，师父与大长老找你……”

　　他的话在看见她的那一瞬戛然而止，然后大怒，“洛诵，你摆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她扭头向内，沉默。

　　慕清溪怒气更盛，“钟离华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你这个样子怎对得起关心你的人？！你这个样子，钟离就能活过来吗？啊！白白作践自己。”

　　江含枫看不过去，劝说道：“清溪道友，洛姑娘也是……”

　　慕清溪一把推开江含枫，伸手就要扯开洛诵。

　　洛诵突然转头对上他，静静地说：“慕清溪，要是心里难过憋得慌哭出来就好，没有人会笑话你。”

　　慕清溪的手僵在半空，再也无法移动一分一毫。

　　洛诵道：“你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师兄，对不起钟离华，对不起隐绝死去的弟子是不是？你觉得若是你平时用心修炼，今天有慕云寒的修为，或许能做得更多是不是？你觉得你没有看好宁悠悠，竟让她有机可趁导致现在的伤亡，你有负大家对你的信任是不是？”

　　慕清溪踉跄退开两步，张了张口，终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洛诵嘲讽地笑了笑，“这都是你认为罢了。你不必太过自责，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哪一个人的错误。或许是我们都错了，从一开始便大错特错。你若想找人打一架发泄，喏，江含枫在这里，你们可以出去切磋。”

　　慕清溪神色黯淡下来，喃喃道：“小师妹，我……”

　　洛诵垂下眼帘凝视钟离华，声音变得柔和下来，“大长老他们找我有事？”

　　慕清溪点点头。

　　洛诵起身行至水盆旁，双手缓缓抚过盆沿，待重新拿开时，里面已盛满清水。她将眼角的血迹仔细洗干净，苦笑道，“这副样子让大家看见的确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