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螟蛉子

35、第三十五章

　　咕咕，咕咕咕。如同梦呓。
　　夜晚传来低鸣。声音并不凄厉，像是麻木的孤独心灵在无知无觉地吟唱。
　　阿伦发觉时，他已站在沾满露水的密林中，赤着脚。他记得他刚经历了一场实战训练，精疲力尽地趴在宿舍的床上，打开《恶魔学》，想和庇护王华无尽分享所见所闻，然后，他就到了这个地方……是梦吗？零星的萤火虫引领他走进暗林深处。
　　这是一小片湖泊，布满亮绿色的光芒。湖面聚集着成千上万的萤火虫。
　　周围的枝杈上，数百只猴面鹰戢翼而栖，发出那种好像抑在喉腔里的欲哭无泪的咕咕声。
　　阿伦现在能理解，猴面鹰为何发出这种哀伤的声音了——
　　一个女人正跪在湖畔。这女人很美，不同于狄安娜，这种美，成熟丰满，又像是宝剑出鞘，光华锋锐，有种致命的紧张感。她的红发垂在水面，遮没无声的泪。倒影泛起细碎的涟漪。
　　伴随着猴面鹰压抑的咕咕声，以及忽明忽灭的萤火虫光芒，看着这样一个哭得伤心却好像害怕被人察觉而克制得毫无声息的女人，阿伦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了。
　　“抱歉，女士，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哭？”
　　女人缓缓地抬起头，披在肩上的紫斗篷随之滑开，露出满是划痕的铠甲。那死气沉沉的美丽脸颊上，两道干枯的泪纹，让她具备了些诡异的女人味。
　　这是个哭泣的女骑士。不，应该说，是个死去的女骑士。不像审判院的英灵，看上去虽然毫无恶意，甚至有些亲切，却比英灵灰暗，充满了腐败的气息，或者，该叫她死亡骑士？……

　　庇护王的宫殿内，华无尽从梦中醒来。他很少做梦，梦是法术的小把戏，恰好他是法师，还是古往今来帝国最伟大的半神家族的神灵法师。除非他自己想做梦，否则，妄图在他冥想时为他制造梦境难于登天。那意味着对方比他强，或者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
　　他离开躺椅，披起黑天鹅绒斗篷，念叨着一个名字：“莫莉安。”
　　“吾王有何吩咐？”门外，传来卫士坎迪达的声音。
　　华无尽在青铜镜前立定：“我快死了，坎迪达。”
　　门被啪地推开，卫士坎迪达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只见庇护王好端端地揽镜自审着。
　　“请原谅我的冒失，吾王，您为何这么说？”
　　“我梦见了报丧女妖。”
　　“……梦见恸哭的女子，不一定是您，也许是您的血亲或者伴侣即将……”
　　“无尽家族没有血亲和伴侣。”

　　至少家族史是如此记载的，迫于魔神的诅咒，历代庇护王都是短命的单身汉。华无尽一直绞尽脑汁想弄明白，如何繁衍后代，但这个问题也是历代庇护王想弄明白的难题。他曾经做过各种尝试，如今寄希望于人造人何蒙库鲁兹。得承认，这多少有点丧心病狂：
　　“在此之前，我若没能留下子嗣，谁来支撑帝国的保护屏障？”
　　卫士坎迪达问：“世界之树能永远替代您的保护屏障吗？”
　　“不能，与其寄希望于终将枯萎的世界之树，倒不如指望艾尔尼亚学校年轻的学徒们，还有像坎迪达你这样勇敢可靠的战士。”
　　“……您还能活多久？”
　　华无尽解开肩扣，斗篷霎时委地，赤呈出狰狞可怖的身躯。他浑身上下，从脚到肩，爬满了密匝匝的黑鳞。这些鳞片警觉地攒动着，像一条活生生的巨蟒，嵌在他的血肉里。没有眼睛的黑蛇头，紧紧地缠上他的咽喉，像是要把他整个吞噬掉。
　　卫士坎迪达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窒息，这就是神魔一体的诅咒，神主抛弃凤凰的缘由。
　　“时日不多了，比起被魔神掏空，成为它重生的器皿，我倒宁愿灰飞烟灭。”
　　“您需要我通知陛下吗？”
　　“不必了，我更放心不下的是另一个孩子，是我夺走了他的尊荣，令他和他的家族蒙羞。”

　　翌日，午餐供应处，狄安娜大惊小怪地说：“天啊，真不敢相信，你梦见了报丧女妖！”他们一伙五个人，本来都各自有一番实战见闻要讲，但在听闻阿伦的梦时，不约而同惊呆了。
　　阿伦愣了愣，叉起的炸肉丸，刚涂好蛋黄浆，就被栖在肩头的鹰连叉子带肉丸一块叼走了。
　　“报丧女妖？”这名字似曾相识。
　　姬莲薇尔同情地说：“大哥哥家要死人了哦。”
　　狄安娜皱起眉头：“这可是初级学校学过的内容，阿伦，你当时在睡觉吗，每当世间有英雄垂死，报丧女妖就会躲在深夜的树林里恸哭。只有将死之人或者将死之人的家眷才能看见她。通常是一个女子的模样，换言之，那些死于非命的女子，就会成为报丧女妖。”
　　“她会出现林中的湖边，”戴眼镜的文森布雷恩小声地补充，“清洗将死之人的血衣。”
　　阿伦不愿承认这个倒霉的事实：“可是——她没有清洗血衣啊。”
　　姬莲薇尔娇声娇气地说：“呀，那看来是死无全尸。”看来这小姑娘是在幸灾乐祸。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地危言耸听。阿伦吃不消了，他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所谓家眷，也只有詹姆斯和赫拉。虽然这对养父母的行为令他深恶痛绝，但他情不自禁还是有点惶恐。

　　“也许，将死之人是我？”这么想，阿伦觉得好受点儿。尽管还是很惶恐。
　　姬莲薇尔不同意：“大哥哥不会死。”
　　“为什么？”
　　“因为在我的梦境里，大哥哥会长大，会看见永夜的火焰。”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停在阿伦肩头的黑鹰，也歪过脑袋，若有所思地盯着阿伦。来自永冻之地的占卜家族的预言，就像狮子家族的力量一样，是帝国公认不容置喙的。而且，根据先知保护协会的规定，除非占卜师自己想开口，否则不可以追问占卜师任何问题。
　　一阵奇异的沉默。姬莲薇尔眨眨眼：“大哥哥长大之后，会变得很英俊，是个万人迷哦！”
　　狄安娜再也忍不住了，笑出声：“噢，抱歉，但……姬莲你的确是在开玩笑？”
　　“是啊，”姬莲薇尔大方地承认，“大哥哥不会死，其实显而易见，他完全不是英雄嘛，报丧女妖怎么会屈尊给他报丧呢。我开玩笑，只是想给大哥哥活下去的勇气，世界还是美好的啊。”
　　“……谢谢你，薇尔小姐。”差点信以为真的阿伦，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

　　狄安娜几乎笑岔了气：“这不公平，姬莲你总是为阿伦占卜，我们也是朋友，你却从来不肯告诉我，未来关于我的任何事情！”
　　“我说过的啊，艾瑞丝，你的意中人，是一个有钱有势的英俊骑士。”
　　“得了吧，在圣玛斯帝国的首都多罗，这和‘我的意中人是男人’是一个意思。”
　　“那，这骑士格外有钱有势，也格外英俊？”
　　阿伦和文森布雷恩交换了一个眼神，那还不如说，狄安娜小姐注定嫁给小皇帝艾尔尼亚。
　　“姬莲，你知道我想问你的是什么！”狄安娜红了脸，“期末考试，我的圣咏分数！”
　　姬莲薇尔笑出两个酒窝：“我知道，你在害羞，别心急啊，一出门你就会遇见他，我去替你传达心意？”说完，她哗地一推洗手用的浅水盘，扔下餐巾，活蹦乱跳地挤开人群跑没了影。
　　狄安娜起身追了出去，唯恐姬莲薇尔败坏她的名声。
　　阿伦后知后觉，啊了一声。文森布雷恩嘤嘤地问：“……怎么了？”
　　“我好像和小狮子打了个赌。”

　　等阿伦和文森布雷恩奔出午餐供应处的大门，外面的空地，早已让各院系的学徒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和狄安娜对峙的红发少年。
　　这少年竟然穿着雷傲家族的银色战甲，红罩袍上绣着象征半神血统的狮纹。这无疑正是小狮子安德烈雷傲。他不发一言，恶狠狠地盯着狄安娜，猛地拔出腰间的金鞘十字短剑。
　　“征服王的世子要谋杀未来的皇后吗？”阿伦听见这样的议论声。
　　狄安娜似乎想后退，却只是把手攥成了拳头：“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学校！”
　　安德烈哼了一声，颇不以为然地把剑鞘握在手中，大步上前，锵地一声单膝跪在狄安娜面前。
　　“尊贵的狄安娜小姐，我，安德烈雷傲，臣服于你的美貌，并为仲夏节犯下的错失忏悔。我在此向你宣誓效忠，保护你免受一切灾厄的损害。你的尊严，从此便是我的荣耀。为此献出鲜血、生命及灵魂，将是我作为你的骑士，最坚贞不悔的使命。”

　　万籁俱静。太出人意料，围观的学徒们都愣住了。
　　从古到今，能让狮子家族宣誓效忠的只有万世一脉的皇帝艾尔尼亚。这小狮子效忠的对象，居然还是传闻中的未来的皇后。小皇帝知道吗。

　　尽管知道这是个赌注，阿伦还是让这誓言打动了——你的尊严，从此便是我的荣耀。
　　这正是仲夏节那晚，他想对华无尽说的话。他怎么就说不出这么体面的话来。
　　栖在他肩头的鹰，冷不丁地意会：“妻子丢脸，丈夫也没面子？”
　　“……”不能指望语言贫乏的律。东大陆想必是水深火热的男权体制。

　　狄安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松开拳头：“抱歉，我不需要骑士。”
　　“本少爷想你也不需要。”安德烈闻话起身，调头就走，“喜欢勾引平民的脏女孩。”
　　围观的众人哄地议论开了，究竟是什么回事，小狮子简直莫名其妙。
　　“不，等等！”狄安娜脸色难看，突然之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改变主意了！”
　　这回轮到安德烈面色铁青，他转身冷冷地说：“不过是打赌输了，你不要自作多情。”
　　“噢，那真是太遗憾了，据我所知，骑士誓言不能出尔反尔，何况你赌上了姓氏，除非你宁愿放弃成为骑士的资格和雷傲家族的荣誉，你刚才是想把剑鞘送给我作为信物吗？拿来吧！”
　　“……”安德烈的表情活像吃了一只苍蝇。
　　“‘你的尊严，从此便是我的荣耀’，真令人感动，”狄安娜撩了撩卷发，夸张抒情地感叹，“啊，我的骑士，别忘了在爱神节正式跪下来宣誓。我会用你的剑拍打你的小肩膀，为你赐福。”

　　厚颜无耻地跑回来更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