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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午时那人回来了,背篓里装着些青菜。问水颠颠地跑过去帮他放下背篓,好奇地戳了戳那些青菜叶子问:“这是什么?”
      那人并不回答他,拿了个木盆挑了些菜到井边择洗。问水又颠颠地要帮忙,那人瞥他一眼,他唯唯诺诺地老实蹲在旁边,但手上也不闲着。一会儿揪着那人摘下来不要的菜梗在地上划拉,一会儿拿着菜叶在水盆里荡,一会儿偷偷瞟那人的脸,自以为默不作声的嘀咕:“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到底藏哪儿来着?我偷偷去河边洗澡都没人跳出来,要是我逃跑会不会也没人理我……啧,哪里像个绑架的样子……”
      “啪”,问水脸上被溅了几滴水,他慌忙看那人,后者虽然依然埋着头面无表情地洗菜,但看得出心情不大好。问水凭着“吃人家的药人家的馒头住人家的房子不还点情怎么说得过去”的想法,小声问:“唔,有人欺负你了?……别忍着,对身体不好。”
      他纯是好心好意,以前庄里有长辈就是总憋着气,后来有次憋过了,栽倒在地上再也没醒。
      “你是大夫肯定知道这样很伤肝啊,还会早衰啊,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你说说我可以听啊,有些事说出来就舒服了——你说吧,我绝对不插嘴。”
      他歪着脑袋,眼神灼灼地看着那人,表示出十二分的诚挚热情。
      那人只停下动作,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方式。片刻之后终于慢慢张嘴:“滚回你的房间。”
      “咦?”问水没有反应过来。他还等着这个人倒苦水,都设想了种种悲愤的羞怒的语气,还想过他要是太激动摔盆子砸桶的时候,自己要从什么角度拦住他抱住他阻止他伤害到自己。
      难道听错了?他怀疑地掏掏耳朵。
      “我想我可能洗澡的时候耳朵进水了,完了,我小时候就是进了水没有及时抖出来,结果发烧好多天差点命都没了,那之后我就觉得我的脑子有点钝,别人说话要想老半天——但是爹还是要我读书读书,记都记不住,哼唧。”
      “果然是,烧坏了。”那人又说了一句。这次问水听清了,点头附和:“可不是,大姐都说应该让我多休息,反正山庄里又不缺那点米粮。”
      四周又冷了一点,问水抬头看被一朵云彩遮了半片的太阳,不禁想秋天的天气变化真是快。
      午饭除了煮青菜还有个蒸蛋,嫩黄嫩黄的,端出来的时候还能在碗里晃而不散,看得问水口水直冒。
      上桌之后,这道菜被摆在问水面前。
      问水一边强咽口水,一边提醒自己人家可能只是随便那么一放。
      看,勺柄的方向都没对着自己……嗯,统共就两样菜,一人一半……不,人家供吃供住,虽然是绑匪但都没怎么亏待,还和肉票同桌同食,嗯,他若是要多分一点也是应该的……好香啊只要吃一口也就行了……
      “不想吃?”
      问水视线没离开过蒸蛋,冷不丁被问到以为对方谴责他口味叼,连忙点点头喝一大口掺和了很多东西奇怪的粥再夹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这青菜也挺奇怪,闻着有点呛香吃着有点辣有点麻,不知道用的什么香料,以前还没有吃过这种味道。
      但他就是没碰蒸蛋。
      那人筷子在碗边磕了磕,放下碗舀了一大勺蒸蛋,丢进问水碗里。
      “啊?”问水抬眼怔怔望着他,嘴也微张着露出一截没来得及嚼的青菜叶子。
      “灌下去也好,倒了也好,我不吃蛋。”那人淡淡说完自顾自喝粥,吃菜。
      “诶?咦?你不吃?”
      那人瞥他一眼,表示出不耐烦,问水怕他气怒反悔,又怕自己动作粗鲁会显得没教养,磨磨蹭蹭将蒸蛋挪到距离自己更近的地方,见对方没有不良反应,速度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好嫩好香好好吃啊——
      他含着蛋陶醉地眯起眼,嘴角也笑得弯起来,看着十分像一只阳光下满足的猫。
      吃完饭坐在红豆树下还咂着嘴回味的时候,药汁又送到面前,问水皱眉只瞄了一眼就撇开头捂着鼻子,闷声闷气地说:“我没病可不可以不吃了?”
      “等你不会再头疼。”
      问水立刻响应:“我没疼了啊。”
      “哦?”那人挑起右眉,面沉如水地看着他,问水从善如流改口:“只有一点点。”他抬着左手,食指和拇指间捏出很近很近的距离,“真的,洗衣服的时候,只有一点而且很快就过去了。”
      说到洗衣服,那人斜眼看了下东厢外面的架子,的确在他晒衣物的地方挂了件内衫,但是皱皱巴巴不是他提起只能被认为是谁不想要了胡乱丢在那里的。
      真是个只会添乱的家伙,还不如让他永远都昏睡下去。
      念头只是一晃而过,那人仍旧端着碗站在问水面前,不咸不淡看着他。
      问水见避不开吃药的命运,就想尽办法谈条件,比如“有没有果干”,比如“加点蜜糖”,比如“只喝一半”,最后是“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还要喝这么多我才没这么傻”。
      那人脸色愈发沉重,陡然将碗举高,目光变得锐利无比,就像恨不得将整碗药都扣在聒噪的人的脑袋上。
      问水察觉气氛不对赶紧闭嘴,无辜地眨巴眨巴眼,一只手抓紧了屁股下藤墩的边缘,以备待会儿药碗真的砸下来的时候能借力快速逃跑。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实际上只是问水多眨巴了几下眼的长短,那人眉眼渐渐松下来,药碗没有如预想中般落在问水头上,而是放在了他面前桌子上。
      “爱吃不吃。”四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那人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落定的动作看着挺稳,但药汁却溅出几滴,落在桌面染几个深色的点。
      问水反思了一下,并不觉得为自己争取甜头有什么错,但既然衣食父母不满意……
      “等等啦。”问水挺直上半身朝即将迈进主屋的身影喊道,“我喝就是了,没蜜糖也算了。”他垂眼瞅着那碗药,还没喝嘴里就泛出苦味,口气也感染了软腻委屈的味道,“但是你好歹告诉我为什么要吃啊?不明不白的。”他嘟嘟囔囔,“是不是绑匪都会给肉票吃什么宁神的啊,让人头脑发晕四肢无力的药啊,免得没看牢逃跑——”
      “第一,我不是绑匪你也不是肉票,别做白日梦。”那人没转身,只是站在主屋外窄廊上略侧头,“第二,吃药是为了不让你脑子里的血块炸开;第三,每两天我会在你头上施针活血,你最好早点适应。”
      问水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原来自己处在这么危险的境地里。
      “我,我脑子里有血块?为什么?怎么来的?”
      “不知道。”那人撇转头,似在等下一串问题。然而问水沉浸在震惊中,半晌转不过弯。那人虚握在身侧的右手食拇两指搓了搓,回身走到问水旁边,他抬起手,顿了顿,落回身侧。
      “趁热喝,我不会再给你热的。”
      问水眨了一下眼:“你说的,是真的?我会不会突然,死掉?”
      “哼,阎王要收命,得先问过我愿不愿意。”
      “啊?”问水仰头眼神呆呆地望着他,“你是……阎王他娘?哦不对。”他马上改口,“阎王他爹?”
      那人嘴角维持着嘲讽的角度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口误,问水立马把自己的危险抛之脑后,好奇又欣喜地说到:“你的意思是你很厉害咯?可是,神医不是应该年岁很大至少一把白胡子还要住在人迹罕至的什么山坳坳里吗?寻常人都看不见,不到万不得己不三请五请绝不出山——你一点都不像啊。”
      “说够没有?”
      “呃,大概……”
      “药,赶紧吃掉,否则——”语调在末尾拐了个诡异的弯儿,问水但觉浑身一冷,抱起药碗就咕噜了一大口。
      那人看他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仿佛心情好了点,眉目都柔化了些许。
      问水把脸转开咳了咳,庆幸这碗药其实也不是很多,还剩一小口,他在再接再厉之前随口又问了句:“以后我是叫你先生呢,还是叫你大夫呢还是神医大人呢?”
      “离经。”那人背转身,一个名字轻飘飘念出来。
      “你名字叫这个?”
      “……嗯。”
      “唔。”问水把最后一口药倒进嘴里,正要咽下去,忽然“噗”地喷了一桌,冲那人将要走进主屋的背影大叫道,“鬼医离经?!”
      问水呛得泪花直流肺都要咳出来,但心里激动更甚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雀跃,整个下午都像个不知疲倦的蚂蚱一样围着那人打转。
      离经到后院拿上午采回来的草药,他就捧着簸箕接他挑出来的;离经到前院整理晾晒,他就守在旁边将晒架上的叶子根茎一条条摆得整整齐齐;离经擦了把汗,他跑屋里端水出来给他。
      离经进了书房,他就自以为悄声屏息地扒着门偷窥那人看书写字,发现墨不够了哧溜进去蹲在榻边,单膝跪着,伸长了胳膊往砚台里滴水磨墨。
      离经去做晚饭,他依旧屁颠屁颠跟进灶房,兴趣盎然地看着离经刷锅倒水切菜,毫无妨碍到别人干活的自觉。
      直到离经把菜刀送到他鼻子底下,冷淡道:“你要切?”
      问水脖子一缩:“怎,怎么切?”
      离经乜他:“不会就出去,碍手碍脚。”
      问水灰溜溜走出灶房,那只暴躁的鸡咕咕咕叫着从他脚面上踩过去,他“嗷”了一声,那鸡又拍着翅膀飞起四五尺高朝着他扑来,问水连连退跳,挥着袖子驱赶它,心里慌急脚下站不稳,只听得哗啦嘭乓乱响,后院一面墙边的用具倒了一地,问水跌坐在那堆东西里面摔得眼冒金星。
      离经斜身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厌恶是烦躁还是忧心忡忡,至少暗里是啐骂了一通。
      好半天问水才爬起来,一边揉搓身上撞疼的地方,一边捡起那些散落的东西凭着个人印象往墙角堆,嘴里念念有词:“呸,就只会欺负我,你怎么不去踩你同伙?有本事扑腾我,你有胆量扑腾他吗你敢吗你敢吗?!坏痞子,早晚把你剁了煮汤!”
      “啯啯!”
      “滚开!”
      “啯啯啯咕——”
      “你还扑我……啊呸呸毛飞到我嘴里了快给我滚开!”
      问水闭着眼睛一棍子抡过去,嘭地打飞了个东西,他定了定神睁眼一看,那只鸡侧翻在丈许之外的地上,不动了!
      问水惨叫一声“啊”,丢掉棍子飞奔到鸡面前惊恐地盯着它,片刻之后拿脚尖踢了踢。
      没动静。
      蹲下身手指戳了戳。
      没动静。
      提起一边翅膀抖了抖。
      没动静。
      完,蛋,了。
      问水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悲恸和悔恨:“我只是嘴上说说啊我没真想揍死你啊……虽然你是很闹腾讨人厌,但我这么善良大度怎么会真的和你怄气啊,嘤,二哥说祸害遗千年你怎么这么不经打啊……”他吸了下鼻子,“不知道你的肉会不会很硬——”
      咕。
      “嗯?”问水觉得眼花,他怎么好像看见那具尸体动了一下,又一下。
      咕咕!
      “哇!”问水又一声惨叫,“诈尸啊!”一边嚎着一边冲回到灶房里扑上离经,抓着那人肩膀硬生生转了一大圈面朝房门,“它死了死了,又活了活了!”
      他在离经身上又拍又打,并没有注意到后者捏着锅铲的手指关节泛出紧绷的白。
      下一刻,在他并没有什么意识反应的情况下,只觉得胳膊一紧,身体一轻,回过神来已经趴在外面泥地上。
      那只鸡在他脸边趾高气扬地聒噪两声,挺胸,得意地踱着步子回鸡笼去了。
      问水难过得想哭。
      后来又经过了好几次问水终于明白,装死诈尸正是那只鸡的特长,玩高兴的时候,心情低落的时候,时不时就躺那么一躺,躺爽了再晃着腿儿翻腾起来该干嘛干嘛。
      问水躺床上侧脸看着离经摆弄药水和银针的时候说:“每人都跟它一样过那么单纯就好了。”
      离经却只是捏针走他面前,示意他翻一面。
      问水嘟着嘴趴起,闷声道:“老是这么扎啊扎,会不会扎出太多洞漏出里面的浆子啊……最近我总觉得我反应更迟钝了。”
      一根针沿着骨缝刺进他脑袋里,离经捏着针尾捻了捻,摸着位置准备扎下一针。
      离经不愧世间称赞的鬼医,下针又准又快,基本上只觉得一点凉,然后是一点麻,再然后,问水就昏昏欲睡。
      他听见床边悉悉索索有人收拾东西轻脚走动,门开了关,飘渺的鸟鸣,遥远的鸡叫,水倒进盆里,洗手。
      院门被人敲响,过了一会儿,听不清的说话声。
      这块地方没人知道离经的真正身份——这是问水闲逛了几日,遇见几个村夫山民信口聊天得出的结论——也是,如果人人都知道他是谁,可就没清静日子了。
      人太出名也是件麻烦事。问水不无惆怅地替他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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