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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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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水瞪大眼看那人扶着门但并没有走出来,月光被廊檐遮了一半,只照亮那人腰以下的部分,问水看见被染成月白色的亵裤,和亵裤下面露出来的小腿。
好白。他如此想着,好像嬷嬷说过的暗夜妖精的腿儿,因为他们,没有血……
问水打个寒颤连忙把被子披上,他压根没想起要穿鞋,刚才跑一路到院里,粗糙的地面硌得他的脚有点疼,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趾头动了动。耳边传来关门声,他蓦然抬眼,眼见那扇门就要关闭,问水福临心至大吼一声“等等”,暂时忽略脚底的疼痛如同乳鸟投林般向着那门扑过去,差点撞塌了他英挺的鼻子。
那人站在里面撑着门,手上使了劲才没有被问水撞得门户大开,他很不耐烦地看着问水,语气更加冷淡:“干什么?”
“我,我,呃——”问水一时冲动并没有打好腹稿,嘟嘟囔囔胡诌着“月,月色真好,看看”。
“赏月?好兴致,晚安。”说着再要关门,问水眼疾手快一条胳膊缠着被子塞进门缝间:“等一下!”
那人的眉头皱得更深,面上不豫之色也更甚。
“那个,嗯,其实是……我见兄台面善心有向往欲结交之,不如秉烛夜谈也好增进我俩相互认识以期早结金兰!”一番话说得是铿锵有力流畅无比。
那人眼神微妙地看他一眼:“抱歉,我没兴趣。”
“有有可以有必须有!”问水撒泼似的往里挤,无奈被堵得毫无进取可能,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求先生收留一晚那间屋子有怪物,嘤,好可怕——”里面的人显然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
“真的!他还吱吱叫!嘤,他还差点啃掉我的脚趾头!嘤,你你看。”问水倚着门努力抬起一只脚让趾头扭了扭,“就这根,差点就没有了好可怕——”
他尾音都抖起来,侧着的脸被外面的光隐隐照着,眼底湿湿的,似乎竭力忍着泪的模样,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只受尽了欺负的小白兔。
最重要的一点,他大有“不满足我的要求我就纠缠一晚上”的架势,屋里的人终于感觉到一丝无奈和悔意。
真是捡回了一个大麻烦。
“先生——”问水斜着眼,要哭不哭地偷偷瞧他,每个字上都黏着颤抖的鼻音,腻腻的,却又恰到好处地不让人生出厌烦。
那人终是叹口气,打开门。
问水身体的重量有多半都靠着门支撑着,自己也没留意,几乎又要摔一跤,好在里面还有个人稳稳接住他。紧绷了这么长时间的神经放松下来,问水想也不想地顺势搂住那人,歪头枕着他颈窝蹭了蹭:“嗯,先生真是个好人。”
“不要得寸进尺。”那人肩一抖,将他撇开,“只有一张床,你自己看着办。”说完已经走到床边躺了上去。
问水挠挠头,他只想着进来有个人陪,哪怕真有怪物也多个人抵抗,其他的,倒真是都没想过。
怎么睡?睡哪里?趴桌子?脖子会痛。睡地上?会受凉。
东张西望,目力所能极之处,还真没可以舒服睡觉的地方,除了——
他抓着被子小心蹭两步,没人吭声,再蹭几步,还是没其他动静,于是大着胆子直接蹭到床头蹲着,低声窃窃道:“先生,先生?睡着了?……您看,您这张床也不小,我很瘦的……我可以贴着墙,对,贴着墙您就当多了床被子,不太占地方的真的……不然,咱们试试?”
“不。”
问水差点又跳起来,他捂住嘴凝神屏息盯着床上那人,直到实在憋不住才张嘴大口喘气:“只有一个晚上挤挤呗,又不是没有挤过。天色也不早很快就会天亮了,所以挤挤的时间也不长的,先生,先生?”
他在人家耳朵边唠叨,没说几句自己打了个大呵欠,折腾那么久眼皮也撑不住地打起架。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靠着床头一边嘟囔一边倒是渐渐要睡着。
直到他的呼吸慢慢低缓绵长,床上的人像是又在叹气,念了句“真是欠你的”,伸手把他拽了上去。
可能真是晚上闹腾够了,问水一觉睡到天色大亮。他醒来还是茫茫然望了会儿顶梁,觉得怎么和昨天看见的不太一样,蹭来蹭去回过神才想起来昨晚硬挤进人家的屋子挤上了人家的床——不对,明明没成功上床呀……啊,先生果然是个好人。
如此这般想着,问水不禁笑了起来。
他掀被起床,伸着懒腰去开门。外面天气大好,他深深吸口气,满腹都是早晨的清新。红豆树下挨着地面的草叶犹自带着残余露水,树上鸟儿叫得特别清脆动听,还有啯啯啯……诶?哪里有鸡?
问水探头探脑,没看见鸡,也没看见那个人。
昨天他便看清这个院子挺小,围着中间天井三面是房,他和那个人住西厢两间,东厢似乎放杂物,主屋并没有人的样子,而鸡叫就在主屋后面。
问水回自己房里穿好衣服喝了半杯凉水,顿时感觉肚子里难受,他捂着肚皮走到主屋门口,伸脖子看了看,左边卧室锁着门,右边门虚掩着,透过门缝隐约能看着一个书架,堆满了竹简布卷之类的东西。
他揉了下肚子从旁边小小偏门走到后面。
咕咕,啯啯啯……啯!
最后一下愤恨的叫声让问水心惊肉跳,他扒着歪斜的门框,只见一只肥鸡不住地扑扇翅膀跳来跳去,从它身上掉落的细绒毛也随着在空中乱飞,它旁边另一只鸡却瞎子一样视而不见,兀自踱步啄食地上剁碎的菜叶。
问水看了好一会儿,认定那只暴躁的鸡徒有虚表,遂啐了一口伸脚进到这个半敞的后院。
院中有井,井边有桶,桶里还有一半的水,清清亮亮照出问水的脸。
昨天之前的不记得,但他清楚自己至少已经有一天没洗过脸,身上也似乎有点痒,他摸了摸脖子,听见背后有脚步声。转头看时,是那个人从一间小屋子里走出来,一面看着他一面将卷起的袖子放下。
“起了?”
“嗯。”问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下手,“我想洗脸。”
那人视线转朝下,瞥了一眼桶,示意可以直接用桶里的水。
问水咽口唾沫,嬉皮笑脸又接了一句:“还想洗个澡……不知道有没有热水?”
那人仿佛是嘲讽般的笑了一下,眼神语气都还是冷冰冰的:“这儿没下人,也没什么大少爷。”说着提起脚边竹篓往肩上一甩,那意思竟是要丢下问水任他自己看着办。
问水有点急了,他何时做过这些事,每日水啊巾啊都有人备好递到面前,他只需要弯弯腰低低头。昨天是他这生第一次自己穿衣服,第一次自己扎头发。今天早上才发现,昨天右襟的系带没有系,难怪不扎上腰带就松垮垮露了半边内衫。
现在要他自己打水烧水,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早起打马步练功或者连续背诵三篇《孟子说》还要艰难。
问水箭步冲到那人面前伸手拦住他,“我”了几次,憋得脸都有点红了才说:“我不会,那个,烧水。”话越说越轻,眼神也放得越来越低,怯怯地,盯着那人裤腿上不起眼的银色小花。
那人从鼻子里哼笑一声,问水偷偷挑眼瞄,但见那人微眯眼,脸上神情略有点熟,几分轻慢几分嫌弃还有一点点的无可奈何。
那只暴躁的鸡还在“咕咕咕”,有些微风穿过屋后竹丛吹动竹叶摇摆着“唰唰”作响,不远地方有小河带来连绵不断的“哗哗”水流声。
问水放下手,不安地捏住衣角搓了搓。
他想家,想大姐,想爹爹严厉的脸,想二哥揶揄的神态,想山庄里每一个人。想早晨睁开眼就有好多人在面前晃,想热闹的练武场,想无聊乏味的私塾课堂,想偷偷爬到楼外楼最高的屋顶上看绚丽多彩的夕阳,想茶园里采茶姑娘羞红了脸偷偷送他一方茶饼,想一卷书立在面前挡住他叼在嘴上的芙蓉糕。
“咕——”
声音有点响亮,问水脸一热,速度捂住肚子揉了揉。
周围立刻变得格外热闹,鸡叫、风声、水声都扩大了好多倍,还加上了鸟鸣兽叫甚至有隐约的山歌远远传来。
那人抓着背篓背带的手紧了一下,眼梢似乎也抖了抖。
“……灶台上有馒头。”顿一会儿,补充,“和豆浆。”
馒头很是粗糙,不白也不胖,但是问水饿极了,顾不得口感三两下一个,囫囵解决了两个才喘口气。豆浆他听都没有听说过,但灶房一角的石磨边还放着小半盆黄豆,磨子上也留着点豆渣,他估摸着这个泛着浓浓豆腥味的汁液,可能是用黄豆磨出来的。
味道太奇怪了。他皱着眉尝了一口,温温的,咽下去之后嘴里有点清甜的回味,谈不上好吃,但馒头太干不喝点什么梗得慌。
就着豆浆又吃了两个馒头,问水终于感觉肚子里有充满了东西的饱足。他打个嗝,把空碗放在灶台上,在井边站了会儿,合掌从桶里捧水搓了搓脸。
仲秋的天气还是很热,冷水洗脸不觉得难以忍受,冷水洗澡可能也没什么关系。
他想着以前混着哥哥和师兄们去后庄湖里游水,被大姐他们发现以后一通说教,又是泡热水又是灌姜汤,两层丝绵被子里捂了大半天捂得满头大汗才给放出来。
当然那时候是初冬,烟霞山山顶上已经落起了薄薄的雪。
如果不是二哥冲他竖起小拇指,笑话他“娇弱小身板”他也不会贸然跳下去,还没脱衣服,沾了水就像身上挂了几十斤铁砂,拖着他直往水下沉。二哥脸色有些变了,第一个向他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岸边拽。周围四五个师兄也赶紧帮忙,拉手的拖脚的,慌慌乱乱把他打捞上来。
问水回忆着,不自觉地就笑了。
他拿袖子抹脸上的水,一边走出后院院门循着水流声找到那条河。河面不宽,河水清澈,岸边可见河底飘曳的墨绿水草和游弋的小鱼,下修筑好的堤岸阶梯朝中间走几步,水面刚好齐腰。
问水把衣服脱了丢在石头上,慢慢走进河里。水还是挺凉的,他感觉到水流裹着水草绕着他的腿打圈,柔柔地拂过皮肤,又汇集到一起往下游而去。而那些鱼儿似乎也不怕人,时聚时散,偶尔撞上他的腿,拍拍尾巴又游走了。
他弯腰,将水泼到心口上,刺激地打个哆嗦,咬牙多泼几回多搓搓,渐渐适应了。
没有布巾没有香胰子,河水滑过他的身体,带着粼粼波光荡漾。他顺着河道,眺望见远处繁茂的桃树林,结果的盛期已经过了,剩下绿油油一丛一丛的叶子。偶尔一片树枝猛烈摇晃,枝桠间伸出褐毛的爪子,离得远看不清,问水猜那可能是猴子。
猴子?他瞪大眼,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片段。但他抓不住细节,越要想,后脑又开始发疼。
还是算了吧。他走上岸抓起一团衣服擦水,擦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没带换洗衣服,手上的已经沾湿了……
咳。
问水抖开衣服看了看,觉得直接穿外衣回去也行,于是抓着内衫继续擦,擦干了穿好外衣裤子,拎着湿湿的内衫回去了。
他打个喷嚏,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内衫,居然比其他的衣物要新,领口内襟上绣着一团像字又像花的东西,用的是极好的丁香色的蚕丝线,莹莹若流光轻浮。
问水直觉这衫子不能随便穿穿了保不定要闹出大事,但又没有其他的内衫了,他踌躇了会儿,找了件尺寸略小的外衣穿里面,把打湿的内衫提到后院泡进木桶里。他生平第一次从水井里打水,即将开始生平第一次洗,衣,服。
他回想以前看过的场景,二哥卷起袖子蹲在水边,衣服压在手下,双手轮换着又揉又搓,过一会儿提起来抖抖,再到水里荡荡,扯开看看,绞到一起拧干——
等等,为什么是二哥?!二哥居然会洗衣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我做梦的方式不对!
问水使劲摇头晃脑要从噩梦里清醒过来,用力之大以致于他停下动作之后依旧觉得头晕目眩,不得不一屁股坐在地上。
刚从井里提起来的水桶被放在井沿,带出的水顺着捅身淌下,又顺着井沿滑落,缓缓汇聚,向问水的脚边蜿蜒而来。
一道,两道。
水面上浮着细土,水流仿佛在破开尘土的网,慢悠悠地,又不懈地前进。
看着这些水痕,问水心里突然有点难过,好像曾经也看过这种交织流淌的水液,在一处暗淡晦涩的天空之下,漫延过来,浸湿了他的云头靴,浸透了他描绣金丝纹样的杏黄衣袂。
他抱住膝头把脸埋在臂弯里,心口上仿佛压着巨石,心脏的跳动如擂鼓一般嘭然震耳。
在哪里见过?在哪一场梦里?这般虚幻朦胧的怎么可能是真实。
他后脑在疼,被木棍狠狠击打过一般,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挤出紧闭的眼皮,濡湿了袖子。
我是男子汉我才不会哭!问水在袖子上蹭脸,任凭粗糙的布料把脸磨得发疼发热。他抬起头望天,深深吸口气,然后站起来,将水倒进放了内衫的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