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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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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医之所以“鬼”,第一当然是医术精湛,即便是在万花谷中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传闻他可以从索魂鬼手中抢性命,而且说能抢就一定能抢到阎王挡路也没用;二是这人行踪不定,踏破铁鞋无觅处,但若得了他的青睐,不用请他也会自动上门;还有一点,便是这人性子冷冰冰不讲情面,烦极了真真如同鬼煞。
有一回,柳氏少爷发了怪症,皮肤发红起疹,疹子破了流脓溃烂,整个人犹如一坨腐肉。请了好几个有名大夫看过,施了无数针药不见好,转眼就奄奄一息。便有人传说是疫病,最好隔开来早日送上路。这少爷在族中并不是得宠的一个,当时他父亲已经动了要心思送他走,唯有母亲心疼自己身上掉下的宝贝,苦苦哀求。是夜,看起来还是个少年的鬼医离经到了柳府。
半个月后,柳少爷康复如初,带着母亲去了别庄生活,后来在当地还颇有名望。但柳府另一位公子就不好受了,不知他如何惹得鬼医不高兴,皮肤也开始起红疹,虽然没那位少爷严重也好医治,但最后落了一身的疤。
这事是问水十岁时候知道的,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这么个厉害人物,之后他偶尔从山庄中别人的嘴里,或者外出时候街边谈资里,听说到这个人的事迹。
问水还曾犯浑地想过,如果自己得了什么奇异病症,万一正好引得此人兴趣看上几眼,受再多病痛也是值得——这种话不经脑子说出去,立刻就被扇了一巴掌。
“呸呸呸,病是可以乱得的吗?你这个小糊涂蛋,最怕疼又吃不得苦,莫说什么奇症折腾,着凉发热都受不了,我看你是闲慌了。”大姐又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走,姐给你做些百合糕,你来帮姐搭个手。”
那是大姐嫁到东都洛阳的第三年,问水要满十四岁,还像个没长大的屁孩儿一样缠着他姐。叶家大小姐洗手剥百合,问水坐在一边将透白的百合片泡在水里,看它们像落在湖水上的雪片般晶莹可爱,忍不住伸指拨了拨又搅了搅。
“别玩了,这是鲜嫩的,看被你弄坏了吃什么。”
问水恋恋不舍收回指头,捧着脸抬眼看他姐,说:“姐夫怎么又出门了啊?我上次来就没看见他。”
“有事呗。你以为都像你,闲得长霉。”
屋里老婆子端来已筛得细细的米粉,叶大小姐挽起袖子,叫问水一点点的往米粉里掺水,一边搅和着一边说:“我接着爹爹的信,说你最近又疏懒了,叫我好好念叨你。”
问水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号,愁眉苦脸蹭着他姐辩解道:“都是二哥啦。你知道他成天就是练武场书房练武场书房,我只不过偶尔去师叔伯那里玩儿,不,请安问好,偶尔跟着师兄去城里逛街,不,增长见识。先生们布置的功课我都完成了的啊,四叔也说我的四季剑法大有长进,我才没有偷懒。”
他像小时候一样,一委屈就嘟着嘴。叶大小姐用沾着米粉的手指在他鼻尖上点了点,留下个粉白的印记,盈盈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玩儿起来什么都忘了。四叔那是哄你,你还当真了。”她揉了揉粉团,温和地责备他,“你都快十四了,快是个大人了,可别再没心没肺的。山庄事务多声望大,爹爹他们担子重的很,你得渐渐学着分担,即便担不了至少别让爹爹为你操烦。姐现在在别人家了,心思不能像过去一样全放在你们身上,你自己多顾着自己,姐这边也放心。”
“知道了。”问水搂着大姐的腰,脑袋轻轻搁在她背上,“姐,我会努力的。”
“问水最乖了。”叶大小姐胳膊肘撞他一下,“起来,去把模子给姐拿来。”
“今天要桃花形的。”
“好,叶小爷想什么形的咱们就做什么。”
明媚的阳光穿过吊起的格子窗照射进来,榆树茂密的枝丫遮住了泰半暑热,倒投下摇曳斑驳,仿佛给地板印上不可复制的花样。
叶大小姐的面庞映着光,额间花钿熠熠流彩,衬得肤色尤其粉白温润。发髻上花树坠玉金步摇随着动作晃悠,两只复翼蝴蝶翩翩欲飞,白玉坠珠跟新发的玉兰花似的,娇丽又俏皮。
她跪坐在榻上,专注而闲适地将百合和进米团,打出形状,一块一块摆上竹笆,最后淋上薄薄蜜糖水。她拍掉偷偷伸出来的小爪子,蔼声笑骂:“小馋猫,还没蒸呢急什么。”
那声音甜甜柔柔的,仿佛掺了三月春水映了四月山桃,每一字每一句都哄得心底暖洋洋的,叫人说不出的依恋流连。
“起来,吃药。”
“唔……姐,还没蒸好吗?”脑袋蹭蹭枕头,问水咂嘴含含糊糊嘀咕,“我要两个……呼,为什么苦的……”
离经把药碗凑在他鼻子边,轻轻吹气。
“嗯,唔,姐,坏了……”问水眉头皱起来,药汁热气熏得他耸动鼻翼,“阿嚏——”他打个喷嚏,终于醒了。
眼睛没有全睁开,显然还不愿离开刚才太美好的梦。他埋头在被角擦了一把,余光扫到床边有道人影,迷着眼看了半天,墨色的衣服很是熟悉,传到他耳朵里的声音也挺熟悉:“快起来吃药,然后去烧水。”
“什么嘛……”问水还想磨蹭,听见药碗放在床头,那个人走了。
“又吃药,要吃到什么时候啊!”他带着寻常人都会有的美梦被打扰了之后的烦躁,伸手在头上胡乱抓了几把翻身起来,垮肩驼背坐了会儿,神智渐渐复苏。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药汁的苦涩,面不改色喝个精光,摊着舌头哈气,穿衣,倒杯水漱口,一边用指头耙头发扎起来一边去后院打水。
以手上胳膊上被烫伤好多次的代价,他终于学会如何比较安全地烧水,这样一来如果离经要去更远的山里采药他至少有热水喝了。
但是煮饭所需要的天赋、领悟力和技巧就着实忒高了点,一时半会儿问水还达不到,离经也不希望灶房每天都要被烧一回,故而他出门前必须在灶上温几个馒头,并且告诉问水腌菜坛子在什么地方,以及哪种腌菜是腌好了可以吃的。
比养那两只鸡还麻烦。
离经收拾已经晾干的草药,分类放进对应的药柜,把一些块茎状的切片,准备晚点拿去炮制。
“啊,又是你这个坏痞子,走开点挡到我路了——你够了你又装死我不会再上当了哼!”
离经忍不住仰头吐出一口气,又开始后悔那时候为什么要突然手贱。
问水咳得肺疼才生好火,等着水烧开的空闲去井边,把扑在脸上手上的黑烟洗了,顺便报复性地舀了一瓢水,趁那只暴躁鸡不注意,泼了它一身,那鸡扑翅惊跳反而扬了问水半身土。
问水“呸呸”几声,拿着水瓢就撵着鸡在后院里跑。毕竟鸡是有翅膀的,虽然飞不高飞不远,要飞过缺了角的矮墙还是绰绰有余,更何况连续这好多天的锻炼更是轻车熟路。见问水绕圈转过来,第一时间就往缺口扑过去,扑腾一下越墙成功,朝着广阔野地撒脚丫子去了。
“有种跑就别回来!”问水朝外面叫嚷,叉腰的架势活像个撒泼小流氓。
离经端着要炮制的切片站在过道口,语气清冷地说了句:“水烧好了?”
“没呢,刚生上火。”问水回头,“你又要做药了?”
“把小炉提出来,还有药锅。”
“哦。”问水应声去灶房里找东西。
红泥小炉就在灶台旁边,他去提出来点,从大灶里掏了些烧得通红的小块炭火填到炉子里,拿根竹筒从下面透风口吹气。吹了几下,呛咳几声,火生起来,再添点小柴小心提出去,摆在往常的地方。随后从墙边取下药锅,抹了抹灰,架到小炉子上。
等着那药锅略烫手,离经把切片平摊着在药锅里铺开。
问水抱臂蹲在旁边看。他对药材炮制一窍不通,但是旺盛的求知欲驱使他总是兴致勃勃地围观离经做这做那。有时遇到离经心情好,给他讲这么做有什么用处,是降低毒性还是调整药性。
离经拿一支药铲翻炒着切片,问水想起什么,问道:“前天刘老头媳妇吃坏肚子,你让她喝的什么酒?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用酒治拉肚子的。”
“她是贪凉,吃多了寒物,杨梅泡酒可祛湿寒。”
“杨梅啊,我可喜欢吃了,拿水泡泡,凉凉的又酸又甜。”问水咽了口唾沫,“山庄里就种了好多杨梅树,夏天的时候个儿高的师兄攀着树枝摘果子,我就在旁边帮他们望风——被庄里老人家看见了是要挨骂的。”问水想着就捧着脸笑出来,“杨梅熟透了一捏就流汁,那颜色太深弄到衣服上洗都洗不掉,我就偷了姐的帕子去兜杨梅,反正染了也是红的,我就说‘肯定是沾上了凤仙花儿的汁’,居然还真的蒙混过去几次,哈哈哈。”
“你想回山庄吗?”
脸上的笑还很喜庆地挂着,蓦然被这么一问,那句话在耳朵边荡了会儿才进到脑子里。
问水渐渐收起有点僵的笑意,他身体前后略微晃了晃,又过了片刻才说:“我也不知道……想回去,庄里那么多人,说不定在到处在找我,但是,又觉得有什么事,不能回去。”他停顿一下,“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他挑起眼,正正经经看着离经:“是不是因为后脑上的伤?”
离经并没有解答,快速翻了几下切片,铲出来倒进竹编的簸箕里。
倒是问水又低下头说到:“唉,算了,既然想不起来可能就是不愿想起来的,不太好的事,不好的事又为什么要想呢。”他怔怔地发呆,视线仿佛是落在小炉上,又仿佛没有焦点。
突然——
“糟了,我在烧水!”
说完,问水火烧火燎似的跳起来冲进了灶房。
离经听得他在里面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说:“好在我没有倒太多水。”应该说他心态太好,还是太过逃避?离经默默想。他并不能确定问水失去一段记忆是自我压抑,还是因为后脑的伤,这让出师之后就几乎没有遇到过不能解决之难症的离经,尝到了一点挫败滋味——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一再忍耐留下了这个惹祸精。
他的师兄,花间,曾说过:“事无绝对,人无完人,即便你天赋惊人领悟超群,即便你已翻阅世上所有医书吃透了所有病性药性,终究还是有无法解决的病症。万花谷的医道一脉,追求的不过是循天理,怀仁心,你还是改一改你这偏执脾气。”
但今日,他还就是要解决这个困局。
他不在乎什么“鬼医”声誉,不在乎人们面对他是敬仰还是畏惧,也不在乎掌握别人生命的优越感,他只是享受着凡人眼中无可救药的疑难病症在自己手中被攻克瞬间的快乐,就像十月怀胎的妇人平安产下健康婴儿,教书先生看着自己的学生金榜题名,就像干涸的大地迎来喜雨,失去音讯的良人终于归来。
哪怕是从阎王手中抢回太多性命终有一天要得到报应,他也无所恐惧不改初衷。
他要向一个人证明,他并不是也绝不可能是一个医术超群的人生失败者。
“离经?离经先生——”问水提高了音量喊他,“要吃茶吗?”
离经收拾起炮制好的切片,淡然应了声:“好。”
茶饼放在离经的房间里,问水去取了小半块碾碎。乡下地方没有那么齐全的茶具,问水从小所学的茶礼毫无施展之处,只能将茶粉倒在用得比较少的药锅里,加水煮煮,煮开了放点盐调好,舀进碗里端给在药柜边整理的离经。
茶汤刚煮好,问水用袖子包着手端过来还是烫得跳,离经瞥他一眼,吹了吹汤面。
“我想起刘老头说了送我几条鱼,你去拿回来。”
问水摸着耳朵问:“现在?”
“晚上熬汤。”
“好勒。”问水欢笑着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