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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豆蔻年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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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夏,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冷月敲开父母房门时,看到的是父亲坐在床沿,握着母亲的手静静流泪的情景。吴蔚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谁也想不到,前一晚临睡前对女儿说的晚安,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的面容如此祥和宁静,仿佛下一秒钟会重新睁开眼睛,可冷月知道,母亲已永远离开了她,离开了父亲,那些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随着她生命的凋谢,也终于徐徐落幕,结束了所有的章节。
因为高堂健在,吴蔚又是中年早逝,冷家停灵祭奠了三天便将她下葬了。她的墓也在薛岭,挨着年小童和冷瀚文的合葬墓,除了姓氏和生卒,碑上并无其他记述,但碑的落款却清楚写着“夫冷瀚文携女泣立”。
漫漫山野,青青草坪上,两块墓碑三个名字诡异地并立着,对局外人而言,这无疑是一段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可对冷瀚文和冷月来说,这竟是十数年孽债情缘的惨淡缩影。
夏日的白鹭洲,依旧绿树红花,俪影双双。冷月抱着吉他坐在岸边的八角亭,琴弦微动,琴音如琢,她轻声唱着原本欢快的《采红菱》,歌声却暗哑滞涩,若是母亲听到定要批评吧,她很想唱得像当年夺奖时那样一派娇憨顽皮,可数年过去,人已逝,昔日的心境也再找不回。
“小月。”
琴声戛然而止,冷月回头,左思静站在她身后。前几天吊唁时左家全家都来了,左思静站在最后,冷月也无心去看他的表情,此刻天气晴好,咫尺相对,她才发现他似乎也比上次见时消瘦了一些。
左思静有一双双眼皮十分明显的大眼睛,这让他的五官在俊朗之余带了几分孩子气,他又惯会耍宝卖萌,冷月都形成了习惯,一见到思静哥哥心情就会很好——即便他此刻木着一张脸,殊无笑意。
“你怎么没上课?”不是周末,厦大也没放暑假。
“没听说么,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左思静走到她身边,“你呢,一个人跑来这里干什么?家里给你请了假也不是这样用的。”
冷月低头,抱紧了吉他,“我就出来一会儿,等下就回去。”
左思静无话,两人顿时陷入沉默。过了许久,还是冷月沉不住气先开了口,“专门来找我,是有话要说吧?”
左思静看着她,“为什么不告诉安菲?”
“哥哥在乡下学农,没有电话……”
“你当大家是傻子么?”左思静两手插兜,目光逼视着她,“真要叫他回来,让卷毛跑一趟都行,为什么不通知他回家?”
冷月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攒够勇气开口,“回来会更好吗?让他穿孝服当孝子,通宵守灵,早晚哭灵,捧遗像,跪坟头吗?他肯吗?他要不肯,是让他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见人,还是站在棚子外面当旁观者?他要是说不回来,我们又该怎么办?……”
一口气说得有点多,左思静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你爷爷的意思?……”
冷月深吸口气,忍住涌上眼底就要掉下来的眼泪,“妈妈特意和爷爷、爸爸交代的……”
吴蔚去世后,冷月才知道母亲有这样一条遗嘱,为了不让冷家尴尬,不让安菲为难,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选择退让和放弃。守灵的那些个夜晚,她望着堂前母亲遗像,望着那笑着也隐藏淡淡愁绪的黑白面容,一次又一次地无声追问,妈妈你后悔么,这样的一生是否值得,如果一切能重新来过你还会这样做么,妈妈,为了爱情你舍下太多太多,多得你和爸爸都失去了自我,你们原本可以拥有各自精彩的一生,却为了对方,困住了两个鲜活的灵魂。
眼泪还是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落在怀中吉他上,沿着琴面一路滑去,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我没有妈妈了,每次想到这句话她就想猛掐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终究会醒来的噩梦,每次意识到这一点于她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虽然因为吴蔚的病全家对这一天都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冷月才知道,那是需要很多天,很多天,很多天的苦苦挣扎才能接受的残酷现实。
她没有妈妈了,其实她的妈妈也是个孤儿,她的哥哥也从小就没有妈妈,她终于明白吴蔚日记里处处透出的不安和倔强,也终于了然安菲对她占了年小童的房间何以有那样激烈的反应,那是妈妈,生命中至为重要,却又过早失去的一部分,现在她的也没有了,母亲来不及享受她的报答,母亲甚至没能等到她长大。
这是冷月第一次在左思静跟前失声痛哭,甚至在葬礼上,她都是乖巧而安静的,那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沉默几乎有些吓人,可归根到底,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
吉他被夺走了,冷月木然地坐着,两手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直到有个人伸出双臂,轻柔地拉起她,紧密地拥抱她,将她整个儿按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
“傻丫头,你不要学你妈妈,不要总忍着……”左思静不劝止她,更不为她擦眼泪,只是慢慢抚摸着她因为哭泣而剧烈颤动的脊背,埋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他年轻英武,怀里的姑娘也早不是孩童模样,游客漫步湖岸,不时偷眼张望亭中旖旎而暧昧的场景,这一切,冷月都毫无觉察了。她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更舍不得让本已痛不欲生的父亲再添烦扰,于是筼筜湖畔的那个家风光富足,却不似这无名小亭能让她放肆大哭,那些复杂热闹的亲朋,也不若一个思静哥哥能容她最任性的宣泄。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冷月必须承认,还是太意外,和尴尬了。
与其说累了所以收泪,不如说是小腹突如其来的抽痛生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身下一道异样的暖流涌出,冷月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吴蔚曾约略教过她一些常识,生理卫生课也遮遮掩掩地提示过,她几乎能断定自己遇上了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到,成长会发生在这一刻,而身边,也只得一个左思静……
“小月,你不舒服?”左思静敏感地发现冷月面色发白,待到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攀在他小臂上猛地握紧时,他也紧张了,“怎么了?哪里不对?”
挨过一阵尖锐的疼痛,冷月扶着左思静站起身,鼻尖立刻闻到了隐隐的血腥味……比她想象的多,比她想象的疼,这些都跟母亲说过的不一样,冷月惊慌地盯着灰白亭栏上刚坐过的地方那一小块醒目的红色痕迹,然后,鬼使神差地看向了左思静。
十九岁的大男孩儿并非什么都不懂,就因为他懂,所以他的脸比她还红。
“你……有带那个么?”他强作镇定地问。冷月自是苦着脸摇头,疼痛再起,她皱着眉重新坐回去,血腥味却更重了。左思静挠挠头,“你在这里别动,我去买。”
冷月睁大了眼睛,他说他去买?
不愧是很有女生缘的左思静(虽然他后来解释说家里有姐姐所以还略知一二),蹬着捷安特飞奔而来的时候,不仅带来了正确的用品,还有一件他自己的衬衣,大码,冷月套在身上正好遮住了素白裙子上的污迹。
从洗手间出来,冷月的脸色已经从羞涩的绯红转回起初的苍白,疼痛一点都没缓解,大夏天她裹着左思静的衬衣,冷汗还是不断渗出额角。左思静急得忘了尴尬,“你再坚持一下,我们这就回家。到家可别不好意思,一定要跟大人说啊,这个时候不注意很容易落下病根的……”
连这他也知道。冷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嗯了一声,没想他还没絮叨完,“你肯定是这几天累着了,我姐姐我同学都没你这样……再多请两天假吧,不疼了再去上课,听到没啊……”
思静哥哥很啰嗦,认识他第一天开始就这样,话比哥哥至少多十倍。冷月不期然地想起安菲来。哥,妈妈走了,永远离开了我,我也长大了,再不是小女孩,你知道吗,你都不知道,你离我那么遥远,你走得那么坚决。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是思静哥哥陪在我身边,他的温暖,他的关切,他的窘态和喋喋不休,都让我一边庆幸又一边凄伤。哥,为什么不是你,我多希望是你,我多希望此时此刻的那个人,是你。
2008年9月初,厦门电视台第二演播厅,新闻女主播布桐和云纬集团主席冷安菲隔桌而坐,互致安好。云纬的总部虽然在厦门,安菲却少有机会驻留鹭岛,此番还是他回来出席9.8投洽会(中国国际投资贸易洽谈会),厦视才抓住机会约他做访谈。云纬发展至今,业务早已横跨多个领域,但媒体最关心的还是云纬面对大起大落的中国房市作出的几番动作。布桐快人快语,开门见山地问,“作为中国房市标杆的北京房市,今年以来已经连续六个月负增长,而与此印证的是世界上许多城市办完奥运,房价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降。墨西哥城、魁北克、汉城、亚特兰大等地在奥运结束后出现了房地产泡沫破裂、房价大跌的情况。这样的先例,也使人们对北京房地产市场的‘奥运拐点’充满期待,许多地产企业都准备节衣缩食过冬,唯独云纬地产不久前刚刚在京城成功夺下西城地王,这个逆势而行的举动让很多人意外,冷先生是怎么看的?”
“北京的情况和这些城市不大一样,或者说中国经济体系有自己的特点。首先国内房地产开发资金严重依赖于银行贷款,大约70%的房地产开发资金来自银行贷款的支持,商业银行基本参与了房地产开发的全过程。房价骤跌,对国内银行乃至整个金融业的冲击都会很大。中国经济短期内只能承受软着陆而不是硬着陆。其次我们地产业还有很浓重的政府调控色彩,它不是一个完全市场经济运行的产业,而我相信后奥运时代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我说的是除了纯粹刚需的那一部分人之外的民间——都是期望这个行业能有一个盘整,调控,回归合理的动作,而不是短时间的大跌。第三,虽然全球经济还处在危机深处,但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远低于发达国家,甚至低于全球平均水平,远期看,大中城市的土地供应还是赶不上人口增长需求,所以只要坚持过这个冬天,我相信我们会重新进入一个比较稳定的上升期。”
回厦后他第一时间就和冷瀚文详细讨论过形势。年近花甲的冷瀚文退出云纬管理层后精神越发不济,思维也趋于保守,安菲的几个决策他主观上是不赞同的,但有一点他还算清醒,既然四年前就已做完交接,是好是坏便皆由他去吧,老爷子生前对安菲比对他还有信心,他又何必指手画脚去影响儿子对云纬全局的掌握?要知道四年前云纬能度过危机顺利上市,掌舵人正是初出茅庐的冷安菲。
布桐接着安菲的话继续发问,“既然依旧看好国内市场,您又为什么大手笔收购金狮百分之五十六的股份呢?”
就在奥运会闭幕次日,云纬集团宣布旗下子公司云纬地产以10.2亿港元收购香港金狮地产56.05%的股权。此举被看作是国内房企出走海外的一个标志,引发了业内外许多人士看空中国房市的论调。回到厦门,一见他便问此事的人真不算少,安菲笑了笑,慢声回答,“虽然现在大家资金链都很紧张,但主要是缺乏发展资金,而不是缺少生存的钱。收购金狮主要目的还是解决融资难题。我们七月份刚发行了9亿元三年期无抵押优先级债券,成为国内首个海外成功发债的A股上市房企,但同时也发现这依然是非常不方便的融资方式,要做更低成本的股权融资还需要依靠上市公司平台。收购金狮是向多渠道融资跨出的第一步,未来通过更多的融资,可以推动商业地产的发展。”
“谢谢冷先生,但我相信除了融资您不会没想过国际化的问题。”见安菲微笑,布桐的姿态也随之放松,甚至还有了一点点美女特有的娇嗲。安菲收起笑意,郑重点头,“我们的确正在考虑出海,云纬地产已经成立香港管理部,未来还会在北美和东南亚设立推进小组。实际上,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和地区,比如印尼、越南,房地产市场可能比国内落后5年左右,但市场环境和发展潜力并不比国内差,而且海外土地比国内要便宜,市场也比较规范,对云纬来说是很好的机会。”
安菲又恢复了那道浅淡微笑,只是这一次还多了一点点年轻人特有的狡黠,“实际上云纬它不只是一个房地产企业,除了盖房子,我们还有一流的现代农业示范基地,生产多种类型的农业加工品,半成品,原材料,这些基地遍布全国各地,还有酒业,木材加工业,等等,都是云纬经营多年的老本行,有很多房企遇到瓶颈不得不转型,但云纬不是,我们希望几个业务齐头并进,取长补短,为咱们中国老百姓提供质优价廉的吃,穿,住,行。”
风度翩翩,侃侃而谈,这位本质上的无良开发商,在镜头下俨然成了实业救国的民族企业家。访谈结束,布桐菱唇一勾,职业表情立刻转为妩媚春风,“冷总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早就想采访您,总找不到,您以后可要多回厦门来看看,这里毕竟是老家嘛……”言谈间乡音袅娜,完全没有普通话一级甲等证书的水准。
“您批评的对,家父还在厦门,我是应该常回来。”安菲笑道。女主播漂亮的眼睛里有他熟悉的热切,商界领袖和官方电视台当家花旦的组合已成时下流行,何况年轻俊秀,出身良好的他,更是各路巾帼英雄眼中的香饽饽。布桐闻言嫣然,“就算您不在,也请夫人多多回来,我们女性频道最近正准备搞夫人沙龙,很需要云纬这样的重量级企业参与呀……”
安菲不置可否地笑笑,“不敢当,不敢当。”
他不信布桐连他已婚未婚都没搞清楚就来采访,私人对话里这样问他,无异于留了个线头,通常情况,他应该说不好意思我还单身,然后她就有更多空间往前推进。
但他连否认都不否认,只用三个字就掐断了种种可能。
布桐将失望掩藏得很好,美眸流转,秋波盈然,不着痕迹就换到了别的话题。冷安菲出道至今,身边几个和他关系密切的适龄女子纷纷名花有主,他却连一个公开身份的女友都没有,有人传闻他性向异常,也有人说见过他和女性举止亲密,种种流言,只把这个三十二岁的男人渲染得更加神秘。他就像一尾斑斓金鱼,意态从容,举止优雅,你真想抓住时才发现他滑不留手,不给你任何掌控的可能。
这是布桐的感觉,也是陈抒然的感觉。
在吴声家中,他无意中看到她个人电脑正在访问中国某个在线视频网站,上面播放的是一些和云纬有关的新闻段落。吴声并不像她自己说的和冷家早已了断,毫无瓜葛,事实上她还在牵挂着冷家不是么?这个猜测让他也开始关注那个遥远的企业和家族。厦视这段访谈正是他在网上搜到的,视频效果不算太好,但有限的分辨率依然能勾画一张精致而不失端庄的容颜,这个男人和他的妹妹一样,眉宇间总有种不太明显,但顽固存在的疏离,不至于冒犯对方,只是让人觉得难以走进他的内心世界。这是一个孤独的男人,陈抒然得出结论,吴声如是,冷月亦如是。吴声刚把冷月介绍给他时,陈抒然不是不震惊的,这个女孩表现出来的漠然和意兴阑珊,完全不像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如今回想,其实吴声身为人母的温柔慈和之下,一样有这种游离人群外的气质,不过当年相熟未久,相知不深罢了。
这一家三兄妹,可真是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