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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梦中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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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人们语焉不详的议论中,冷月得知姑姑最终原谅了姑父,那个名叫董乐凡的小男孩被抱回董氏老家,记在董骁大哥名下抚养,至于玲玲的去向,没人提起,冷月自然也不会知道。这场几乎毁了董家的风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压了下去,董骁腰里的移动电话越来越小,□□的摩托车越来越大,仕途依旧得意,形象依旧美好,那些来不及澄清的误会和冤屈,冷月想,大概再也没机会提起了。她无意中见证了冷瀚圆和董骁之间最不堪的一幕,也因此在他们言归于好之后,成了他们最不想见到的人。
大年初六,冷瀚文和吴蔚回来了。吴蔚的脸色依旧青白,精心修饰的妆容也遮不住那种生命力快速流失的败像,不过情绪和精神都很好,大约这趟出行对她来说的确是愉快而满足的。回来当天左思静姐弟就过来给冷瀚文夫妇补拜年,左思静被冷云旗捉住训话,左思平则溜上二楼欣赏永宁老房子的照片。
照片刚取回来,冷月自己也没看过,纸袋一抖,几十张照片散落一桌,随手捡了几张,忽然觉得不对,一幅幅永宁山景中怎么夹了张陌生大脸?略一想便省起,相机到手时里面已有胶卷,看来是四叔冷瀚方先用了一点。冷月仔细端详这几张合影,小心脏不由突地一跳,要藏起已然来不及,左思平在她发出第一声“咦”的时候就凑了过来,冷月看到什么,她就看到了什么。
五张照片,三张是单人照,两张是合影。单人照里的女孩长得和路以珊很像,一身休闲装又额外多了几分青春朝气;合影里她趴在冷瀚方肩上,两张脸贴得极近,眼神表情无不亲昵。冷月知道去年四叔就和以珊姐分手了,如今新人上场,甜蜜大方,可透过现象看本质,四叔要的还是那一个。
而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左思平。
“那个,我先拿去给四叔……”冷月冲她挤出个艰难的笑容,拿着照片便落荒而逃。
本以为看到照片,冷瀚方会有点尴尬,不想冷家四少当着她面把照片收进公文包——一看就是要带走给人——再转过身笑吟吟地问,“这个阿姨怎么样啊?”
冷月扮了个鬼脸,“怎么又变回阿姨了?”
冷瀚方敲了她一个脑壳儿,“不然叫什么?当初那是以珊不想让小菲为难,人家可比你大得多。”
提起昔日恋人,冷瀚方似乎并没什么禁忌,言语间一派自然,冷月胆子也大起来,“这个姐姐……阿姨是什么来头?”
“小孩,不关你的事。”冷瀚方用词严厉,语气却饱含宠溺,冷家人标志性的黑眸在英俊脸容上笑成弯弯的两道,“慢慢你就知道了。”
慢慢?她等得,有人等不得啊。
一通软磨硬缠,冷月揣着新鲜出炉的情报跑回去跟左思平献宝,“那姐姐叫陈勋,是四叔在北疆认识的,为了四叔专门跑到厦门工作,现在就在四叔公司上班!”
“又是一个窝边草。”左思平无奈一笑,三分沮丧,七分懊恼,“早知道我也去云纬就好了。”毕业前她和父母展开了艰苦的拉锯战,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乖乖进了父母安排好的银行,上班不似学生自由,有了收入也不能再扮小孩,赖着冷瀚方的机会越来越少,就算她因了左冷两家的关系在他生命中占据了一方独特位置,一样阻止不了他向别人信步而去的节奏。
“思平姐,你别灰心啊。”冷月体贴地安慰她,“这个陈勋长得那么像以珊姐,爷爷不喜欢以珊姐,肯定也不会喜欢陈勋的。”
左思平抬头,“你怎么知道爷爷不喜欢以珊姐?”
“嗯,我自己看出来的……”头两年她还一团孩气,轻松误导成人,就算是冷云旗,偶尔也会在她跟前流露些平时不形于色的情绪,殊不知一副工巧心思早就敏锐地抓住了所有的蛛丝马迹。左思平摸摸冷月柔软如丝的头发叹道,“没用的,他又不喜欢我,没有陈勋还会有张勋,王勋,不对,张以珊,王以珊……”
冷月还想劝,张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从冷瀚方的故作不知就能看出左思平那点儿非分之想毫无希望,什么“振作起来去追呀”,“坚持下去一定成功”,也就是说说而已,“男人喜欢你,你就是捅他三刀六洞他也甘之如饴,不喜欢你,你就是把心都掏给他他也不稀罕……”
左思平失笑,“你才几岁,这些调调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一初中生不好好读书,都想些什么呀,也不怕你爸妈骂你。”左思平乍舌,这年头十三岁的女孩可真不得了,十年一代沟,社会又这么开放,对男女间那点儿事,她们可比70后懂得多多了,“听说都有人给你写情书了?”
冷月立刻抓住了左思平的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完了再骂一句,“左思静这个大嘴巴!”第一次收情书时,她和夏薇揣摩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才能既不给自己添麻烦又不伤对方面子,于是想起长期和女生打成一片的左思静,哪知这位仁兄一点也不体谅小女孩薄如蝉翼的面皮。左思平笑道,“这种事谁没经历过,放心,不说!不过……你自己呢?有没有悄悄喜欢的人了?”豆蔻梢头二月初,十三岁可不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冷月摇头,“没有。”
“真的?一个都没有?”左思平不依不饶,冷月还是坚决否认,“真没有,思平姐你都把你的事儿全告诉我了,我要有事儿也不会瞒着你的……”
班上早就不止一对同学在“闹绯闻”了,夏薇也有暗恋对象,在学校人缘好又参加了很多学生工作的冷月同学交际圈着实不小,到现在还心如止水,许多人都不信。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冷安菲到左思静,就连卷毛哥哥栾枫,都是家世才貌样样优秀的男孩子,和这个小圈子太过熟稔的结果就是,同龄的男生她一个也看不上。
其实她主观没有恶意,也从不敢轻视谁,只是每次有女生议论某某好帅好厉害好有才的时候,她都会不由自主在心里把安菲抓过来跟人家比一比,结论就是一句,切。
有时候切完会反省,那家伙有什么好?长得不错偏偏一张冰山脸,成绩不错偏偏脾气臭,琴艺不错偏偏要去读计算机……
还不如思静哥哥呢。
天天在脂粉堆里打滚儿的左思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自己这一群兄弟,生生截断了冷月原本应该蓬勃发展的小春心。
不管这对冷月来说是好是坏,至少它让身体每况愈下的吴蔚少操了不少心。安菲只知道吴蔚与冷瀚文利用春假去了趟浙江,冷月没告诉他的是,这趟旅行可能是吴蔚今生最后一次出远门了。
吴蔚一直都有心脏病,上山下乡时就犯过几次,只是不太严重,她自己也不甚在意。怀孕生产时的种种变故,让病情陡然恶化,在永宁和四明求医数年,未见成效,医生说照此下去五年生存率堪忧,这才有冷瀚文向老父低头,携妻女认祖归宗的情节。之后冷家不计成本的精心疗养,也只能将将维持住病情,不想公安上门,当年丑闻终被揭开,深受刺激的吴蔚几度心脏病发,冷瀚文连病危通知书也收了,虽然每次都从鬼门关逃回来,还有多久寿数却着实无人知晓。吴蔚自感时日不多,生平一大遗憾是从未回过老家绍兴,也没见过吴家一个亲人,在她强烈要求下,冷瀚文也只能不顾她羸弱身体,带她走了一趟浙江。
岭南四月淅淅沥沥的雨季,冷月的十三周岁生日又到了,卧床多日的吴蔚自觉精神尚可,到厨房下了一碗龙须面。冷月当然知道母亲这是不舍得错过每一个和女儿相处的机会,她回天无力,心里难受,脸上还得欢欢喜喜,不露出一点异样。冷月捧着碗狼吞虎咽,吴蔚则倚在床头翻看她从永宁带回来的铁盒,边看边笑问,“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冷月有点儿不安,“你刚回来那几天还很虚弱,怕你看了费神……”事实上,她回家后才慢慢意识到,这只铁盒也许不是不慎落下,而是母亲有意留在老家,不愿带来厦门的。
“在你那儿足足放了两个月,老实交代,有没有偷看?”
“只看到刚插队那节,后面的就没看了……”永宁老屋小楼上戛然而止的阅读,回了厦门就再也没继续。不是她坚持原则,而是她知道接下去的情节并不美好。有情人未成眷属,吴蔚和冷瀚文各自回城,等待他们的是长达八年的分离。若母亲健康平安也就罢了,总归是苦尽甘来,如今吴蔚沉疴缠身,她内心再强大,也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探究母亲不堪回首的往事。
吴蔚担心的却不是这个,“来厦门前,我也不知道这个大宅子里的生活会是什么样,那些日记牵涉太多,我是有意不想带过来的。没想你把它给拿来了,也是天意……就先放在我这吧,你年纪还小,先别看,等你长大成人,能分清是非,能冷静看待事情了,再慢慢看。”
“妈我不看。”冷月放下碗,靠在母亲胳膊上撒娇,“等你好了,你讲给我听。”
吴蔚淡笑,“妈这病好不了了,等妈走了,那些日记就交给你保管。里面有的内容,你爸爸都没看过呢……”
冷月鼻子一酸,“妈你别这么说,你一定会好的……”
吴蔚摸摸女儿丝缎般的黑发,纵使万千不舍,也只能狠心面对,“小月,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妈的身子,我知道,你也知道,咱们就别互相安慰了,趁着我精神头还行,妈跟你交代几句话。”
冷月一怔,随即明白母亲苦心,她的确不似一般孩子天真幼稚,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再扭捏作态,“妈你说,我听着。”
吴蔚盖上铁盒盖,握起女儿的手,“小月,不论我和你爸爸怎么相爱,我们始终亏欠了小菲妈妈,这是我们俩的心病,无论怎么样都不可能消除。可你是无辜的,父辈的恩怨和你没有关系,你是冷云旗的孙女,冷瀚文的女儿,你要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地做人。妈妈不希望你带着心理包袱在这个家里生存,如果你因为爸妈的事而不开心,不放松,那就违背了爸爸妈妈带你来厦门的本意。你明白吗?”
在冷家屋檐下,吴蔚的生存态度是极谦卑的,连秀姑都可以对她不假辞色,几年来冷月也早已习惯学习母亲的忍辱负重,可她知道母亲骨子里是骄傲的,母亲是为了她才甘心磨平所有棱角,而她,也要在今后的日子里为母亲守住自己的尊严。
“我知道的,妈你放心。”她反握住吴蔚的手,肃容承诺。
“妈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就是,不要怨恨任何人。”吴蔚凝重的表情在说到这句话时渐渐和缓,“你姑姑从小和小菲妈妈一起长大,比亲姐妹还亲,她对我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将心比心,我要是她,我也很难解开心结。还有秀姑,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想法,你不要怪她。”
“我没怪她们……”冷月低声说。母亲病发之初,不是不恨冷瀚圆的,可静下心想想,母亲说的何尝不在理,硬要讨个公道,安菲又去哪里讨公道?“其实我只是……”
“你也别怪爷爷。”冷月的小心思,吴蔚岂能不知,“你爷爷有他的苦衷,他不能只考虑你爸爸,只考虑小菲妈妈,他有整个冷家要保护。”
冷月的眼睛又酸了,“妈妈,你这样太委屈了……”
“你以为这是牺牲吗?错了,小月,妈是为了你……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先不说几十年前的事谁对谁错,就算他们有错,一家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赏罚分明?既然做不到,你就该全都放下,这样日子才能好过。”
放不下,最受折磨的还不是自己。冷月仰着脸凝视母亲苍白却无限慈爱的面庞,另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不由自主浮现眼前,而母女连心,深有灵犀的吴蔚也恰恰提到了他,“你安菲哥哥,不就是放不下,才自我放逐的么。他也是个苦命孩子,每次事情快要过去,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就要出个新的问题来打击他。他从小没爹没娘,遇事也没人开导他,做事往往偏激,可妈看得出来,血浓于水,这个家里,他最疼的还是你。小月,妈没多少日子了,你爸爸也不可能陪你们一辈子,将来能相互扶持的也就是你们兄妹俩。妈希望你们都不要被上一代人影响,能相亲相爱,他年纪虽大,其实比你固执,你要好好开导他,照顾他,小菲是个好孩子,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的。”
吴蔚留给女儿的这几句话,其实和当初冷瀚文对安菲说的几乎一样。只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努力要像父母说的那样相亲相爱的兄妹俩,会走上一条怎样的不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