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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互许心意 ...

  •   短短几天农闲时光很快就过去了,知青们陆陆续续回到山上,老乡们也开始安排一年的耕种。深夜村口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对话被我和瀚文深深埋进心底,我们依旧称呼对方同志,既不故作疏远也不刻意接近,我们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共同守护着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阿秀依然时不时给他送一些自家产的小东西,男知青们照样一边觊觎一边打趣,我也还是每天读瀚文那儿借来的书,唱他教给我的歌,贴身带着哥哥送的小刀。但我知道这平静终究只是表象,我,吴影,瀚文,我们都有了变化,这种改变发生了就不可逆转,风云终有一日会突变,或早或晚。

      傍晚打饭的时候小朱轻轻撞了我一下,“阿秀今天很不对劲啊。”

      我抬头看了下老虎灶旁的阿秀,“嗯,情绪很低落,怎么了?”

      陈大姐走到我们身边,“阿蔚你跟瀚文同志这么熟你不知道?”

      我愕然,“我不知道啊……”说起来我们俩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接触,他和阿秀的事我就更不可能了解。陈大姐颇有深意地看着我,“四明市有个卷烟厂招工,瀚文同志填了表,队里也推荐了,昨天参加的体检,这次估计有戏!”

      我端着饭盒愣在那,“招工?回城?”

      陈大姐笑道,“是招工,也谈不上回城,烟厂在四明郊区,比他老家厦门差得远了,不过机会还是很珍贵,多少人看着呢。瀚文同志是咱们队的优秀知青,也只有推荐他大家才服气……”

      瀚文的勤勉上进在整个岭上有口皆碑,每年都参加永宁县的“知青积代会”(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自制书架上除了书就是大大小小的奖状和红本本。只是因为他不光彩的出身和复杂的海外关系,几次招工推荐他都在最后关头被刷下来换了别人,也亏得队长和老乡善良正直,每次还都继续推荐他。

      这一回,一波三折屡败屡战的瀚文终于要成功了吗?

      我用一半的心为他高兴,一半的心为阿秀难过,两种情绪满满地填饱整颗心,不留一个角落给自己。

      当然不能留,只消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归了他,那部分的心,一定会随他的离开而破碎凋零。

      只是夜深人静时还是压不下那淡淡的不忿和不甘。陈大姐知道了,阿秀知道了,瀚文竟到这时候还不告诉我。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直到凌晨勉强睡去之前还在想着明天要去问问他,我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看得太高太重要。这么长时间里,瀚文都在鼓励我,要我相信我是自己的主宰,我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存在,可没想到言犹在耳,我就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无视了。

      第二天我找遍了整个岭上也没看到他,状若无意地跟队长一打听,才知道昨晚上他家出了急事,一大早他就下山了。

      1966年以后冷家人便流散各方,他和妹妹分别在闽北和闽南插队,父亲被发配到同安一处县城看仓库,两个幼弟在家由一个老仆妇照顾着勉强度日。身为家中长子,不管谁出了事他都不能袖手,只是我没想到他一走就是五天,人还没回来,我先在岭上听到了他招工名额再度被人顶替的消息。

      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也不足为奇,可群众哗然的是这一次被刷的原因让人始料未及——冷瀚文要移居香港了!

      和之前的扼腕叹息不同,这一次大家议论起来就相当的神色各异了。这几年通过各种关系离开大陆,摆脱这混沌国度的案例不是没有,对彼岸的花花世界,人们一边高声唾骂,一边悄悄好奇,甚至还有些隐晦的向往,对即将远走高飞的冷瀚文,刻薄的评语且不去说,善良的陈大姐也只得叹息一句,他终究是那样的人,要回那样的地方。

      陈大姐用的是回字,他还有地方可回,我呢,我的家温暖而烧灼,美满得令人窒息。

      一个星期后瀚文回来了。远远地看见他,面目模糊,表情不清,但我能隐约感觉那瘦削背影中深深的疲惫和落寞。有人说他不去香港了,可不管去不去那个名额都没有了,那是他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离开,结果却依然是困守和无奈。我等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和他长谈的机会。

      春茶采收后,我和瀚文在内的几个知青被调去山下茶场帮忙揉茶。过程并不复杂,把炒过并焙过第一遍的茶叶装入布袋,扎成手掌大小的球体,人扶着竹竿站在上面,脚趾蜷起,勾住布袋,让它滚动就行了。这活听着比春耕双抢轻松,不知为何老知青都不积极,除了瀚文,其他去的都是去年来的新人。我站在茶场上揉茶,和他隔着几个茶包,刚离火的茶包热得很,一股股暖流从脚底心直蹿上胸口。

      “不是我爸和弟弟妹妹出事,是我另一个妹妹出事。”面对我的疑问瀚文并没遮掩,一边踩一边娓娓道来,“年家和我们家是通家之好,年叔叔和我爸一起长大,也是我爸生意上的助手,解放的时候年家几乎都走了,只有年叔叔留下来跟我爸共患难。年叔叔有一子一女,女孩叫小童,出生当天她母亲就去世了。我父母疼惜她,一年里有半年留她在我们家住。后来年叔叔和我爸一样被批斗,却没我爸那么幸运被保护起来。他们父子被发配广东劳改,小童就在附近的农村插队。我接到消息前两天,年叔叔父子俩逃港了。”

      逃港两字让我一惊,脚底凝滞,霎时一阵滚烫袭来,疼得我胡乱扑腾了几下。逃港两个字对知青而言并不陌生,只是身在福建毕竟还不能感同身受那方寸小岛的诱惑,又或者香港并不是目的,结束那饱受欺凌蹂躏的生活才是动机,年家父子究竟为何要以生命为注做这一场豪赌,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他们抛下了在大陆的一切,也抛下了挣扎求存的年小童。

      身为劳改犯的父亲和哥哥逃港,独自留在粤北农村的年小童处境可想而知,两天后,经不住巨大压力的她选择了自杀。

      没有安眠药,没有凶器,她用皮带把自己吊在窗棂上,所幸发现得早,抢救了回来,年家除她再无别人,冷云旗行动受制,几番辗转,最后还是瀚文以亲属身份赶赴广东照料。

      “我从来没体会过被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抛弃是什么滋味,所以我也没资格说她不够坚强,也许换作是我,我也别无选择。”瀚文长叹。而我低头不语。说起来,我的生母拒绝治疗,一心求死的行为与年家父子也没有本质不同,这个时代太过残酷,有太多人无法坚持为另一个人遥遥无期地忍辱负重,苟延残喘。无论是亲子,兄弟,夫妻,还是别的什么关系,都在这狰狞无度的社会面前步步沦陷,直到最后的一触即溃。

      “我不知道谣言的来源是谁,反正传着传着就成了我要去香港。”瀚文揉完一个茶包,换了个新的放在脚下,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本来就没打算让我招工,还是因为谣言,保险起见他们换了人。总之……”

      “瀚文,”我打断他逐渐低落的声音,“其实我们已经很幸运了,不是么?”

      比起年小童,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家,不论它富裕或贫穷,团圆或离散,那都是我们在时代漩涡中最后的寄托与依赖。年小童曾拥有的也许丝毫不比我们少,而我们的幸运仅在于,上天还没有把那种残忍考验加诸我们同样千疮百孔的家庭。

      瀚文看着我,千般情绪眸中流过,末了轻轻一句,“我们还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笑起来,他说的没错,我的困扰在他眼中不过是接受和拒绝的单选题,他的挫折在我看来不过是延续一种未必不好的生活方式。而所有这些在年小童的遭遇跟前都不值一提,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自伤自怜。

      “你走的时候年姐姐还好吗?”

      “还行,情绪稳定下来了。”瀚文叹了口气,神色怅然,那是一个哥哥对妹妹最深切的牵挂,“我只能跟她说,以后冷伯伯就是你爸爸,我就是你哥哥,你还有家,你不是一个人,将来你还会结婚生子,建立家庭,多年以后回头看,你今天失去的其实早就不重要,而那时候你拥有的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你真文艺。”我笑,他看着我点点头,把那几句话慢慢地,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说给我,也是说给自己。我收起笑,没有答话,但他知道我听进去了。

      沉闷的揉茶声,漫长的沉默,我开始觉得脚底发疼,原来觉得温热的茶包已变得滚烫不堪。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不得不唱起歌来。

      私赏的花哎,年年都会开,那年的时节没雨没雪。快乐哎快乐是过年过节,有酒有肉还喜欢吃芥。辛苦的日子是晴是湿,訇应得去撷菜訇应得去扎禾。年年的时节是时节换时节,伊刚赫丰收,他逢到霜雪,这样的道理你懈安懈,是穷是富做事安敢用心歹。伊居城邸吾居后街,凼心隔住几条街,是亲戚哦是叔侄,是厝邸啊是伦辈,人人地心都安得隔踞几条街……

      唱了不知道几十几百遍,一天的揉茶劳动终于结束。我和其他几个新知青一样,脱鞋除袜一看,磨出大片水泡的脚底皮肤被高温长时间烘烤,伤口简直血肉模糊,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为何老知青都不肯报名支援茶场。晚上在茶场简陋的医务室,瀚文借了钥匙开门,给我们几个人挨个儿上了药水。我发扬精神(其实是别有用心),让他们先治疗,自己留在最后。更深人静的医务室,瀚文坐在我身边,将我两只惨不忍睹的脚丫子放上膝盖,一点一点抹上药水。我疼得嗷嗷直叫,瀚文便拍拍我脑袋笑道,“别人怎么都安安静静的就你声音最大。”

      我捂着头,“咱俩熟,你就不客气了呗下手那么重。”

      他无奈地摇头。我当然知道他给我上药的动作是最轻最慢的,眼中面上满满地都是心疼和怜惜,我的所有风骨和矜持就在这样极致的温柔中被腐蚀殆尽。

      “好了。”他放下我的脚收拾好药品,长出了一口气,“明天早晨再抹一遍再去揉茶,问题不大。”

      “你呢?我给你上药吧?”我跳下高脚凳,忍着痛把包了纱布的脚塞进鞋子。

      “我不用。”

      “你那是什么高级脚,和我们的还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一边洗手一边说,“你们下地几个月,还细皮嫩肉的,我都干了四年农活,脚底板的厚茧堪比牛蹄,没事。”

      “真的?”我看他来去如风行动自如的样子也觉得应该无碍,可心里就是不踏实。

      “真的。不信你看看?”他说着就抬脚,作势要去脱鞋。

      “谁看你臭脚丫子……”我连忙伸手去拦,本能迈出一步,随即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手挥舞着就要找东西扶,瀚文一把揽住了我,“很疼?”

      “当然疼!你第一次揉茶就没疼过么?”

      “也疼,不过那时候队长把药水往我们屋一扔,说自个儿上药去,就走了。”他颇有几分哀怨地看着我,“我可没你现在这个待遇。”

      什么待遇?

      这个问题我没有勇气问出来,因为他的手还扣在我腰间,不但没有放开,似乎还更紧了一些。我轻轻挣了挣,随即便后悔万分,这种毫无诚意的反抗根本是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若我呆立不动,还能迷惑敌人,可我已自曝底牌,便不能指望对方贻误战机。我智计已穷,只能沉默,而瀚文的双臂越收越紧,直到我们不得不四目相对,呼吸以闻。

      “阿蔚。”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恨不得生出翅膀离开这个地方,可是现在我第一次觉得,留下来也挺好。”

      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脚依然很疼,忽然觉得靠自己站着竟是这样的浪费,于是卸了力气,安静地,乖顺地,坦然地,偎进他怀里。

      他以脸颊摩挲我的鬓发,我的手贴着他的胸口,我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在这座茶香悠远的农场,在这聚散不由人的蛮荒年代,在这前路不明的人生驿站,未来的人们很难想象,我们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放下种种忧惧与顾虑,去义无反顾地决定在一起,诚然我们都还太年轻,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山盟海誓只需一刻,而这一刻之后,是怎样漫长曲折,悲喜交缠的一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互许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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