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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永宁城下 ...
大年三十上车,晚上车厢里已是空空荡荡,只买了站票的安菲一人占着一排三人座,靠在窗前,默默吃着列车乘务组招待旅客的饺子。餐车条件有限,饺子也不过勉强入口,比左妈妈的招牌水饺差远了,就连吴蔚这个南方人做的也比这个强……安菲吃到一半忽然停住,不嚼也不咽,盯着窗外黑糊糊一片的野山远树开始自责,又想到哪儿去了,真是不争气,外头一年粗茶淡饭,这点馋虫也熬不住了?
投湖的母亲,服药的姑姑,团圆的年夜,破碎的家庭。安菲狠狠闭了闭眼,睁开来,狼吞虎咽吃完整盘饺子,这都不算什么,他还有大把人生,漫漫前路,无论那个扭曲的家族怎样拖住他的躯体,至少他的灵魂,应该是自由的。
“小菲!”
冷瀚圆抱着风尘仆仆刚放下行李的安菲嚎啕大哭。
“姑姑,别难过,别糟蹋自己。”安菲反身抱住她,低声安慰,“咱们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冷瀚圆一震,颓散了多日的目光逐渐凝聚在安菲脸上,随即又陷入更浓重的哀伤和绝望,“小菲……我,我还有什么亲可言!你爷爷劝我顾全大局,老三老四都叫我替孩子们想想,可乐芙乐蓉……”
事情闹将出去,身为公务员的董骁立刻便会以违反计划生育为由被开除公职,两个生来便坐拥万千宠爱的小女孩,怎能接受一朝跌落的重创?是以力劝母亲不要离婚的人里,乐芙乐蓉倒是最着急的两个。安菲将冷瀚圆从床上扶起来,靠着床头坐好,“姑姑,现在什么都别想,现在大家都很不冷静,一个冲动,说不定将来会后悔。”
冷瀚圆机械地任安菲摆布,苍白双唇只反复念着那悲怆的一句,“将来……我哪还有什么将来……”
“姑姑还年轻,你还要看着乐芙乐蓉考大学,工作,结婚,生孩子,你还没做外婆呢。”安菲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凝望她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眼睛。常年累积的鱼尾纹和这两天催生的憔悴并无损于她那双如水明眸,承袭了冷家美貌的基因,却依然留不住丈夫出墙觅春的心,“姑姑,不要为不值得的人折磨自己,我妈妈的教训还不够吗?”
年小童的教训还不够吗?
也许父兄妯娌,千言万语,多少软硬兼施的劝诫,都敌不过安菲这一个血淋淋的问题。年小童怀着锥心刺骨的怨恨走上绝路,而冷家上下除了安菲,又有几个人会将这场惨剧牢记在心永志不忘?由来只有新人笑,吴蔚和冷月最终还不是登堂入室,享用着本该是年小童和安菲所拥有的一切。
冷瀚圆青灰无望的脸上慢慢浮现无尽的恐惧,虽然骇人,可总比死气沉沉好些,会害怕,就还有所求有所图,就还有重新站起来挣扎活下去的可能。
若当年年小童身边也有个人替她拨开云雾,他们母子的今天也不会如此。
安菲紧紧拥住冷瀚圆颤栗的身体,像拥住幻想中不曾远去的母亲,“姑姑,你要振作,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从火车站出来,安菲并没有回筼筜湖,而是直接在冷瀚圆家中住下。春节期间保姆请了假,董骁不知所踪,冷瀚圆卧床几日,家里乱得不忍卒睹,安菲等冷瀚圆倦极睡去,卷起袖子开始打扫房间。一直忙到晚上,连阳春面都做好了,冷瀚圆也肯出来吃饭了,两人才发现,乐芙乐蓉一直都没出现。
“上午你爷爷你三婶来了,董骁家里人也来了,乱七八糟的,两个丫头嫌吵,说要在外头吃完午饭再回来……”联络不上女儿,冷瀚圆无心吃饭,拿着电话就要四处寻人。
“等等,姑姑……”安菲从玄关挂钥匙的地方拾起一张纸条。
“妈妈,我们不想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小月说要去永宁,我们跟她一起去那里呆几天散心,等你跟爸爸的事闹完了我们就回来。”
署名是董乐芙,董乐蓉。
“永宁!她们居然一声不吭去永宁!”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冷瀚圆再度失声尖叫,“冷月怎么会去永宁的?她爸妈都在绍兴,谁带她去的永宁?!”
安菲捏着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三个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女孩,最大的不过十六,就这么留书一封不管不顾去了外地,还是那个大山深处穷乡僻壤的三线小城永宁!
冷月说过会躲开他,可她在不在厦门他都会回来的好吗!难道他还真因为冷月而弃冷瀚圆母女于不顾?相反的,冷月不来这一出,他在姑姑家里住上几天回北京,根本不必去筼筜湖和那一大家子打照面,如今三个女孩一齐出走,冷瀚圆又身心俱疲,他这一趟是不走也得走了。
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无法成为在筼筜湖老宅外止步不前的理由。安菲伫立门边,自嘲地搓了搓脸,他从来没打算像剧情片男主角那样指天划地发誓永不踏足这座宅院,他早就知道有一天自己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不得不做或长或短的停留,只是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来得这么快。
大年初三的冷家小院,凤凰树叶落满地,朱砂桂花散香尽,只有橡皮树还在晚风中摇曳着四季不变的宽枝阔叶。安菲费了许多口舌才安抚住了希望他留下的秀姑,站在楼下仰望二楼熟悉的窗口,自他走后,还有没有人夜半三更偷偷溜进他的卧室,躺上他的床,呼吸那一地年复一年不变的月光?
“安菲哥哥……”
八岁的安萱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仰着脸看他,一如当年的她。
“这么晚了,萱萱还不去睡?”
“你明天去永宁?”
“嗯,你爸妈要照顾爷爷,照顾你,四叔要看着云纬,所以我去咯。”他微笑着说,伸手掠过安萱耳边细软的发丝。
“那,你原谅小月姐了?”安萱晶亮眼睛闪着和年纪不相称的忧心忡忡,“你都肯去永宁找她,是不是以后,你回家,她也不用躲出去了?”
明明他是受伤最多的那一个,如今却成了害得一家不能团聚的罪魁祸首。这宅子里还有谁不知道冷月在躲他,甚至冷瀚文和吴蔚所谓的回乡,也埋了一样的隐秘心思吧!连八岁的安萱,也要巴巴地为她说好话,冷月,这样好手段的你,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冷瀚方要把回家过节的老王叫回来送安菲去永宁,冷瀚质却说永宁一路过去全是山路,就算老王车技好,开到城里也比火车慢得多,冷云旗便拍了板让安菲第二天凌晨坐早班火车出发,秀姑问要不要把瀚文夫妻叫回来,老爷子又说吴蔚身体不好,就别吓着她了,等他们离开浙江,姑娘们早该到家了。
多疼惜,多体贴,多善解人意,只是从头到尾,没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问过他一句你愿不愿意。
由不得他拒绝,冷云旗只消一句话,他就只能沉默,“不是只有小月一个人在永宁,你想替你姑姑做点事,就先把乐芙乐蓉平安带回来!”
就这样,临时决定南下回家的冷安菲同学,在火车上晃荡了三天,来不及拆行李,就又踏上了北上永宁的火车。
永宁是个人口不足二十万的小城,永宁火车站却在福建出省铁轨的必经之路上,是以城市虽小,车站却是个二等车站,规模比厦门火车站还大,从厦门到永宁的车次也有很多。安菲早晨七点出发,下午一点到达,在永宁城交通主干道燕宁大道上转悠了没多久就锁定了目标——这个小城里惟一的国营旅馆,永宁招待所。果不其然,亮出身份证和比身份证还好用的澄夏学生证,前台大妈很快查到了三个小姑娘昨天深夜入住的记录,三个人开了一个标准间,安菲也不急着出去寻她们,就坐在前台旁的长椅上守株待兔。
永宁不比厦门,更不是北京,斜靠椅背伸直了腿静静看门外的美少年,可不是随处能见,招待所进来出去的人们都免不了往他这里偷眼张望,前台的大妈更是不停觑着他交头接耳,若是一年前安菲恐怕早受不了夺路而逃,可餐厅与酒吧半年的打工生涯让他对所有善意恶意隐晦直白的眼神都安之若素,就这么等到天黑,三个明丽少女叽叽喳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冲进来时,他才抬起腿,好整以暇地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安菲哥哥……”乐芙乐蓉一起叫出来,下意识退了一步,剩下一个已经傻掉的冷月突兀地站在原地。
“你们两个,看着老爹欺负老妈不管,还来添乱?”
“爸干的事妈都管不了,我们能怎么样……”
“她就会在屋里哭,还骂我们,留着干嘛……”
“不跑出来,爸老要找我们去劝妈……”
“我们劝了妈闹得更厉害……我们也很为难……”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工夫就双双哭得梨花带雨,安菲头大地按住两人肩膀,“好了好了,从现在开始乖乖跟着我不许再跑!听到没!”
姐妹俩缩在一块儿撅着嘴不甘不愿地应了。
“你们吃晚饭没有?”
这回连冷月在内三个丫头一齐点头。安菲叹了口气,“既然吃了就回房间,明天我没去叫你们不许出门。走吧,上楼。”
“那个……你是不是多开了个房间?”乐芙拽着他小声问。
“嗯,怎么了?”当然要跟她们住一起,何况城里也没有别的更好的住处。
“标间?”
“嗯,又打什么主意?”安菲往姐妹俩脸上一扫,意外地在眼角余光中看到冷月极力隐忍的惶恐。
“那个,我们昨晚三个一间,两张床,根本睡不下……”乐芙越说越小声,最后干脆被乐蓉接过去,“安菲哥哥你让小月去你那屋睡啦,我不要和小月挤一张床啦!”
加床,八平米的房间根本放不下第三张,开新的房间,安菲下午订的是最后一间,好了,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冷月那样害怕了。
在隔壁房间安顿好两个表妹,安菲回到自己房间,冷月正坐在靠墙的床上,双臂紧抱着旅行包对着白粉墙发呆,听到他进门,小猫似的跳起来,想跑,又不敢跑,站在两张床之间如临大敌般看着他。
四个月来那些妙笔生花,诙谐趣致的信件仿佛都被她忘到了脑后,就好像当年那个在所有人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替乐蓉说谎的她,转眼到了他跟前,完全不能招架。
“赶紧洗漱,完了我洗,早点睡,累死了。”安菲一屁股坐到靠窗的床上倒了下去,瞪着天花板给她下指示。可不是骗她,五天里有整整四天在火车上度过,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也受不了。冷月唯唯诺诺转身去掏自己包里的东西,刚拿出毛巾,屋子里就响起一串短暂,但十分突兀的咕噜声。
“哥……没吃晚饭吧……”冷月背朝着他,不敢转过来,安菲仰躺着,不敢坐起来,两个人谁也没勇气看对方。太尴尬了,从见到她们三个开始一直维持得很好的冷酷形象顷刻溃灭,刚才还在想等冷月睡下了自己再偷偷爬起来觅食,现在也不用了,安菲有点破罐破摔地想,不如现在就出去吧,不过那也要等她进了卫生间再说……
“我这里有饼干……你先吃点……我……我去洗澡了……”小女孩在他视线角度之外吞吞吐吐地开口,安菲面无表情继续和天花板对视,直到听见卫生间门关上,哗哗水声响起,他才猛地坐起来。身旁床单上放着盒没拆封的苏打饼干,早就饥肠辘辘的安菲想都没想就撕开包装开始大快朵颐,饼干分量不多,冷月洗澡更快,他一早就决定要在她出来之前整包都干掉,拍拍床拍拍衣服,整理清楚,继续扮酷。
开玩笑,气场就是灵魂,风度就是生命,他绝不能再让自己的形象遭到一丁点破坏。
永宁地处闽西北,又是山城,夜里温度足以降到零下,简陋的招待所当然没有足够保暖的棉被,安菲在被窝里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暖和过来,正迷迷糊糊快睡着时,旁边床上冷月忽然“啊”地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了?”他懒得开灯,在黑暗中含混地问。
“蟑螂!”冷月床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貌似小女孩已经坐了起来。
“蟑螂……”安菲本来还有点提起来的心顿时落回原处,“死不了人,快睡。”
“刚才从我脸上爬过去了!”冷月啪地拧开灯,叫声近乎凄厉。安菲从被窝里探出头,一时被灯光眩得眯了眼,好一会儿才看清她,“没咬你吧?”
“没有,可是……太恶心了!”冷月哭丧着脸坐在床上,既不肯关灯也不肯睡,安菲支着半个身子发了会儿呆,自觉也没什么好办法,索性重新躺回去,“洗个脸就不恶心了,关灯,睡觉!”
没想冷月真掀开被子去洗脸了。卫生间的动静很久都没停,安菲原不是睡觉警醒的人,可不知怎的这哗哗水声愣是吵得他无法入眠。翻来覆去过了不晓得多久,他终于不耐烦地冲着卫生间大喊,“行不行啊,打算洗到天亮?”
水声止住,冷月趿拉着拖鞋站在卫生间门口,仿佛前面是万丈深渊,不敢迈出半步。
“又怎么了?”安菲看了看手表,一点了,这丫头不睡他还要睡呢!
“我……那个床……”冷月巴着门框,小脸通红,也不知是因为洗得太狠还是太激动害怕,“有蟑螂,我不想睡……”
安菲认命地坐起来,看了一眼她那估计早就冰凉的被窝,“你睡我的床,行了吧?”
“不要!”冷月叫道,“蟑螂会爬你的脸!”
“到底怎么样你才满意?”安菲觉得自己耐心快耗尽了,酒吧里最难缠的客人也没有这么麻烦,“难道咱俩挤?”
冷月嗫嚅,“你……不介意吧……那床被子……我也不想用了……”
离了被窝果然是寒意逼人,他坚决不能再耗下去了。安菲往旁边挪了挪,撑开被窝留出半张床的地方,“少废话,我快冷死了!”
冷月嗖地钻进他被窝,“哥你的床好暖和!”她在被子下面摊开四肢舒服地叹息。
“别碰我!你这个大冰块。”安菲躲得远远的,不是他好心给她腾地方,实在是她的手脚都冷得惊人,都说小孩屁股三把火,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对小冤家呀终于是同床共枕了,虽然小丫头还不满十三岁。当然有的十三岁的女孩子发育得很成熟了,但小月不是。后面会提到。所以,安菲同学其实是没有那么禽兽啦,就算……嗯,也是自然现象,他脑子里是绝对还没有这根弦的。
捂脸,下一章也会很暖,后半章有重要情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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