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旧居故纸（本章完） ...
-
冷月记得在永宁的第一晚，和乐蓉抢了一夜被子，第二天凌晨活活被冻醒，可今天早上，她却感觉周围暖和得过分。
一条胳膊搭在她身侧，箍得还挺紧，后背贴着个热源，还有股暖洋洋的气流以平稳的节奏来回扫着她的脖子，她睁开眼，四白墙壁，曦光微明，粗陋的家具破旧的窗帘，这是招待所，不是自己在永宁的家，甚至不是在厦门的家，她渐渐回神，昨晚明明是各据一头彼此很有尊严地入睡，何以一觉醒来自己就跑到他怀里去了？身后那家伙大约还没醒，她才略略一动，就被他更紧地扣住，整个儿按在胸前，拂在后颈上的呼吸也更近了。
他当她是抱枕吗……
冷月活了十三岁统共就这么一个哥哥，还是个个性别扭，和她关系也相当失常的哥哥，她不知道别家兄妹是怎么相处的，但她坚信如果安菲在这一刻醒来，两个人只能比昨晚他腹中雷鸣那一刻还尴尬。
什么时候开始，她比他自己都在乎他的形象了？果然是被虐惯了。她一边自怨自艾地往床边蹭，一边尽量轻盈地试图挪开压在她身上的手臂。别醒，别醒，千万别醒……
但安菲还是很不争气地嘟囔了一声，“还早呢……”
冷月一咬牙，大力掀开被角挣脱出去，不分左右胡乱踩进拖鞋，反身对着床铺上依旧双目紧闭的男孩大叫，“哥快起来，很晚了！”
安菲鼻翼翕动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好一会儿漂亮黑眸才把焦距对上她的脑袋，“几点了？”
“……六点五十……”她瞄了眼床头柜上他的手表，心虚地回答，“起来啦，我今天还要去老房子……”
本以为他肯定要问什么是老房子，却不想安菲团了团被子把自己包得死紧，“你先洗脸刷牙，我过会儿就起来。”
冷月站着没动，“你都醒了，还赖床……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叫你去就去，啰嗦！”安菲突然一声喝，吓得冷月连滚带爬往卫生间跑，“去就去嘛，吼那么大声……”
卫生间门一关，她当然没看到被窝里安菲好久才舒缓下来的身体，和慢慢染上双颊的红晕。
从卫生间出来，她看到的是安菲换好了衣服，对着穿衣镜刮胡子的情景。
“你……”她震惊得不能自已。
安菲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手上动作不停，飞利浦电动剃须刀持续发出嗡嗡的噪声。
“你……你居然刮胡子……”她指着他，一副三观尽毁的沉痛表情。
“不然当野人？”安菲哭笑不得，冷月软软地坐到床上，喉咙里飘出空洞的呓语，“我以为你不会长胡子的嘛……”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他哪块软肋，眼见着半带笑意的脸慢慢冷下来，一直冷到比窗外凝霜的天气还冻人，冷月在这直线坠落的温度中忐忑地站起身，“我……我开玩笑的……”
“好好待着，别乱跑。”安菲丢下一句话，径自走进卫生间。
他肯定想到什么了，冷月坐在屋里自我反省，昨天晚上洗漱完就各自上床睡觉，他几乎没跟她说话，但态度也不算恶劣，两人保持距离，相敬如冰，半夜几只蟑螂把大家都折腾得够呛，他虽不乐意，也还是和她分享了自己的床，然后……大概是天太冷，或者床太小，反正两个人抱作一团醒来，就在那一刻她几乎以为僵持了一年的关系就此破冰，一半是掩饰尴尬，一半是真心撒娇，她差点变回原来那个张牙舞爪恃宠而骄的妹妹。
可还没来得及再多享受一分钟，他就重新关上了那道刚刚开启了一道缝的大门。就像半年来她收到的每一张明信片，寥寥几笔，大段留白，躲的那个明明不是她 ，是他啊！
除了父母，安菲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可他偏要做离她最远的人。
桃源洞，栟榈山，永宁最引以为傲的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就坐落在城北十里，沙溪河畔。《徐霞客游记》形容它“缝隙一线，上劈山巅，还透山北，中不容肩。所见一线天数处，武夷、黄山、浮盖，曾未见若此大而逼、远而整者”。早在明代万历年间，这里就已经为人所赏，一直到九十年代，景区外的205国道更是车水马龙，店铺林立，冷瀚文和吴蔚开的小店就在国道旁的小巷里，冷月背着相机，熟门熟路地穿过巷口，一直跑到一爿贴满了拆字的小楼前。
“这就是你到厦门前住的地方？”乐蓉四处张望着，随口问道，“同安那边也有这样的镇子啊，有什么好拍的。”
“要拆了，以后看不到了，拍几张照片以后当纪念。”冷月站在人去楼空的店铺窗下笑着回答。父母去绍兴后，永宁市建委寄来了一封通知，桃源洞景区外的这一片小巷都要拆迁改造，冷家的小饭馆只是关张，并没盘给别人，所以一些手续还得冷瀚文夫妇办理，冷月截下信一看，便存了故地重游的心思，顺便也可以躲开安菲，不想这计划无意中被乐芙乐蓉发现，两姐妹也很沉得住气，溜到车站等车快开了才现身，死乞白赖一定要跟她上车，她来不及通知家里，只能三姐妹结伴而行来到永宁。
头天夜里到永宁，第二天乐芙乐蓉睡到中午才起来，下午只得在市区转了转，没来得及去桃源洞，就被安菲给抓了个正着。不管他怎么摆出长兄架势，她是打定主意今天要来老房子了，要抓她回去可以，总不能让她白跑一趟吧。
对于她自作主张的安排，安菲很意外地没有异议，只是叫上了乐芙乐蓉，要求兄妹四人一起行动。冷月并不介意多出三条尾巴，反正桃源洞风景颇佳，自己围着老房子拍照片，他们三个去游山玩水也不会无聊。
“咦，小月呀，真是你呀！你好久都没有回来咯！”拆迁从巷子一边开始，另一边还留着零星几家小店，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杨家阿婆冲她挥手，皱纹如花，嘴角的大金牙在阳光下熠熠反光，“你爸爸妈妈呢？就你一个回来呀？！”
“和哥哥姐姐一起回来的！”冷月笑眯眯地，“杨阿婆你家拆不拆呀？要是拆了，你要搬到哪里去？”
“拆！你们这边拆完就拆我们的！过了十五我就上我大儿子那住咯！燕南路那边，你还去过的！以后再回永宁要记得到燕南路看杨阿婆啊！”
“嗯！”冷月和几个阿婆扯了会儿家常，又在楼下左一张右一张拍了好一阵，才掏出钥匙打开尘封数年的大门，慢慢走了进去。
不到三十平米的门脸，桌椅全都堆叠起来排到墙边，厨房里整个操作台都蒙上了大塑料布，积着厚厚的灰尘。冷月捂着鼻子轻轻挑起通往后屋的门帘，轻手蹑脚走上木楼梯，伴着咯吱咯吱的声音转上二楼，这里是她记事以来就一直生活的地方，拥挤，逼仄，朴素，温暖，永远充斥着大火猛炒的油烟，和夜晚父母拉琴唱曲的声音。油漆斑驳的窗框原本是蓝色的，后来被熏黑了，现在则蒙上一层尘灰，一切都和四年前有些不同，可每一样东西，又都在它原来的地方。空气中已经不再有熟悉的味道，可视线不管触到哪一个角落，浮现的画面又都异常清晰，仿佛明火一点，风扇一开，她还能闻到，那些人来人往吆喝谈笑的喧闹。
“啪！”
冷月猛地转身，安菲正从地上捡起一个似乎刚被他碰掉的铁皮盒。
乐芙乐蓉不知上哪玩了，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俩，安菲有点局促地捏着满是灰土的铁皮盒打算放回原处，冷月心思一动，“等等！”
揭开沙发盖布，寻了块干净地方，冷月坐下来小心翼翼打开盒子，盒中是一叠老旧的红皮笔记本，在永宁的时候，她曾多次见母亲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她曾问妈妈你在做什么，吴蔚说，妈妈在写日记。
“写日记干嘛？”
“日记是妈妈的一个朋友，妈妈想跟她聊聊天呀。”
1969年十月，我和几百个知识青年一起来到永宁县辖的献川公社集凤大队插队。临行前街道为我们举行了隆重的欢送大会，就像不久前的动员大会一样，革委会代表站上桌子，用扩音喇叭做了一番声情并茂的演讲，台上台下全都热泪盈眶，包括站在场外即将送我们离开的父母家人。爸妈来我并不意外，平时一贯欺负我的哥哥也来了，这一次他再没有嫌弃地骂我爱哭鬼，受气包，而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低声说，包里放了一把小水果刀，是他从小用到大的，我一个女孩子自己出门在外，虽然跟着大伙儿走，可也要学着保护自己。
我拍着胸脯说阿蔚一定会听毛主席的话，向贫下中农学习，积极改造，做一个合格的，优秀的知识青年，爸爸妈妈放心，哥哥放心，你们等我带奖状和红花给你们。
我们二十多个人被分到集凤大队岭上生产队，地如其名，这是整个永宁地势最高的一处知青点，海拔近千米，完全不通机动车，一侧山崖，一侧水涧，崎岖小路一直蜿蜒到看不清距离的云雾深处，连续走了四个小时山路以后，所有人的雄心壮志都已消磨殆尽，那些带了许多日用品和干粮零食的女孩们早已后悔万分，有的边哭边丢掉了临行前母亲塞进来的大瓶雪花膏和罐头，似乎行囊多一分重量都是莫大的累赘。我掂了掂背上的帆布包，手指隐约能摸到包底的水果刀，哥哥给我的，我当然不会扔掉它。
快天黑时，我们终于走到了岭上。这里已经驻扎了三十多个知青，最“老”的据说三年前就来了。老知青和村民为我们办了一顿接风宴，名为宴席，其实就比平时多放了勺猪油，让大锅炒出来的四季豆和芥菜看起来能肥腻一些，猪肉是没有的，又不是逢年过节。后来我才知道，即便这样一盘鲜绿菜肴也弥足珍贵，山上漫长的冬季里，我们只有各式各样的腌菜可以下饭。
开饭前大队长也做了篇朴实但同样激情澎湃的演说，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吃饭的时候，队长喊了声“唱！”，一个瘦高个儿男知青跳上大队长刚站过的饭桌，举着大队长刚举过的扩音喇叭，大声唱起歌来。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
建设新农村
改变穷和白
昏暗灯下看不清他的五官，只听声音却难得地清澈。这几年生活中不缺嘹亮和高亢，能把语录歌唱得悦耳，唱出美感的却不多，我不由得悄声问旁边的老知青，大姐笑着跟我介绍，“这是冷瀚文同志，咱们这里的老大哥，除了知青队长就数他年纪大，厦门来的，唱歌特别好听！”
山上的夜晚特别冷，十月时节室外已经开始结霜，我们八个女知青睡在一张大通铺上，听着土屋外夜风呼啸，山林簌簌，刺骨寒意透过门缝窗缝不断渗透进来，渐渐冻得人手脚生疼。这就是集凤大队岭上生产队迎接我们的第一夜，从此我们就要在这个偏僻孤寒的大山深处度过不知期限的时光——虽然这是毛主席的教导，是每个知识青年必须要经历的锻炼，可是，我们毕竟还只是十多岁的女孩子。
身边叫小朱的女知青开始低低啜泣，“阿蔚，我想回家。”她在黑暗中小声说，虽然这张大通铺上的八个人都有着一样的恐慌和迷惘，可谁也不敢大声表达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谁也不愿成为别人眼中的懦夫或逃兵。
瀚文同志的歌声在我脑海里忽远忽近地回旋，我握住小朱的手，轻轻开口唱。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
革命重任担肩上
世界风云在胸怀
有人止住了哭泣，有人跟着唱，我们八个女孩，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安慰着，鼓励着，度过了我们在岭上的第一夜。
第二天，屋里还黑着，起床号就尖锐地响了。匆匆洗漱完钻出屋，昨天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知青大姐端着个搪瓷大盆迎了上来。
“吴蔚同志！瞧我这记性！忘了你们刚来山上不适应，昨天晚上冻坏了吧！”她把盛着满满一盆炭的搪瓷盆塞到我手里，“这个给你们挡挡寒，要不是瀚文同志早上提醒我，我可真是忘了！”
“谢谢，谢谢陈大姐！”我抱着搪瓷盆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等她走了我才想起来也应该请她代我们跟瀚文同志道声谢的。没关系，都在一个生产队，以后见面机会多得是。
只是我没想到那么快就能认识他，并且，还一起经历了那许多的事情。
到岭上没多久就是秋收，知青们要去分布在大山各个角落的耕种队把粮食运回来。有些地势低的耕种队，人得挑着上百斤谷子爬二十里山路。五十多个知青按男女分组，男的两人一组，女的三人一组，分到最后就剩下我和小朱两个女的，为安全考虑必须再加一个男知青。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我和小朱初来乍到，既没经验也没体力，谁和我们一组就得照顾我们。队长问了两句，打谷场上一片沉默，就在我想站起来说不用麻烦大家了我们自己走能行时，后排一个戴草帽的男知青站了起来，“我跟她俩一组吧。”
队长面上一喜，“太好了，瀚文同志，辛苦你了！”
我扭头朝后面看，还是看不清帽檐下那张脸，队长的话听着也有点不是滋味，我们真的那么像累赘吗？
事实证明，队长和诸位男知青的预感并没有错。
出发不到一半路程，小朱就扭了脚，不得不拄着扁担当拐杖，一瘸一拐地空手走回去。我和瀚文同志继续向耕种队进发。他在前，我在后，翻山越岭，披荆斩棘，二十里路走了整整一个上午，到地方的时候午饭都开过了，我们只能蹲在厨房外面的地上吃锅底最后几团干饭，和捞得什么也不剩的菜汤。
“对不起，我走得太慢了……”我满怀歉意地说，就这点剩饭，瀚文同志还让我先刮走上面的部分，菜汤也把最后几片叶子都留给了我，他手里的，真就是汪汪清水和焦黑锅巴了。
“没事没事，天气不好的时候来得更晚，没带干粮就得饿着肚子回去！”他浑不在意地笑道，露出一线白牙，和晒得黝黑的皮肤交相辉映，煞是鲜明。这一刻我终于有机会看清楚他的模样——却让我有些微愣神。
摘了草帽的脑袋上留着拙劣的寸头，发脚参差，连带胡茬也不是那么干净，条件所限，队里哪个男知青不是皮糙肉厚，邋里邋遢？可他的五官自有一种温润柔和的气质，俊眉修目，眸正神清，笑起来书生般腼腆，少少露出的雪白牙齿不经意间泄露着他过往可能的际遇。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旧居故纸（本章完）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