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往事如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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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的正月来得晚，刚过完大年就是安菲的十八周岁生日，热闹的家宴一结束，冷月就钻进安菲房间看他拆礼盒。冷云旗绘了一幅墨竹，冷瀚文送了一块西铁城腕表，冷瀚圆送了一套索尼音响，冷瀚质送了一辆捷安特山地车，而一贯贴心的冷瀚方则送了一张极其珍贵的，六十年代Beatles的限量黑胶唱片。冷月小心翼翼地捧着唱片读上面的英文，末了一句评语，“肯定是以珊姐的主意，她最会挑礼物了。”
从给林家送礼开始，路以珊与冷瀚方关系就逐渐明朗，厮混熟了，她便要只比自己小八九岁的安菲叫姐姐，冷月也就跟着改口不喊路阿姨了。安菲见她说得亲热不免讽道，“一条项链就把你收买了。”
“哪有……对了，四叔之前不是说要带以珊姐来的嘛。”
“不知道，管那么多干嘛。”
“不来也好……来了就说明爷爷同意了，那……估计就要结婚了。”冷月叹了口气，“思平姐得多难过啊。”虽然路以珊对她也很好，可与左思平相比，她的情感天平还是明显倾斜的。安菲见她一副深沉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你真是吃饱撑的。不是要单独给我礼物吗？快拿来。”
安菲上头并没兄姐，所以只收了长辈的生日礼物，妹妹们原是不必送的，冷月却悄悄说自己也准备了一份，不想让乐芙乐蓉为难，等过完生日私下里给。安菲并没放在心上，此时也不过为了岔开话题，没想冷月真从口袋里拿出个小东西来，“我一直记着的呢，就是这个，嗯，祝哥哥十八岁生日快乐！”
安菲接过来一看，竟是枚清莹剔透的芙蓉石章，不过厘米见方，寸许来长，上面阳刻着“淑慎”二字。
“这东西怎么到了你手里？”安菲吃惊不小，“你知道它来历吗？”
“知道，是奶奶的爸爸送给奶奶的。”对安菲的识货，冷月相当得意，“前年爷爷生日你没拿到那个三省章，我还记着呢！去年你受伤，我跟爷爷说，我准备的节目不演可惜啦，我也想要个印章呢。爷爷答应了，我就弹唱那个……那个《天黑黑》，然后爷爷就把它奖给我啦。”
“爷爷给的怎么能给我呢？”安菲微微皱眉，把印章还给冷月。
“没事啦，我跟爷爷说过是为你争取的，等哥哥生日，要当礼物送你……你什么也不缺，太贵的我买不起，复杂的我不会做，只好打爷爷的主意啦……”一贯的冷月难得露出几分腼腆，“爷爷说对哥哥好是应该的，不过那个章是给女孩子的，可以换一个，我不要，我第一眼就喜欢它了，比那个三省章漂亮哦。”
一番话说得安菲无从拒绝，只得无奈笑问，“你知道为什么这个章是给女孩子的？”
“知道，爷爷说，淑慎二字，语出《邺风.燕燕》，终温且惠，淑慎其身，是对女孩子品行的赞美和督戒，所以当年太外公送给奶奶，爷爷又送给我了。”冷月握着印章微有不安，“给女孩子的，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觉得很好看啊，你要是实在不想要，那我……我跟爷爷换一个……”
“没有，我很喜欢，谢谢你。”安菲从她手里拿过印章攥在手心里，“等你生日，我也送你个礼物，你喜欢什么？”
“好啊！”冷月好几年没过过生日，闻言欣喜万分，“哥哥送什么都行，我都喜欢！”
安菲笑了，一手拎起新捷安特的钥匙，一手牵起她的手，“小马屁精，先带你出去溜一圈。”
如果可以，冷月多希望那个下午他们从未下过楼，出过门。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她不要送他劳什子的印章，直接拖他出去骑车，也许一切就是另一种可能。
冷月一马当先打开院门，正撞上两个面目严肃，举手就要敲门的男子，一见她先是一愣，看到她身后的安菲才问，“你好，我们是厦门市公安局思明分局的刑侦警，请问冷瀚文在不在？”
春节鞭炮还没停歇，就有便衣找上门？冷月下意识站到安菲身边，只听他说，“我爸刚出门，你们有什么事？”
年长些的警察笑了笑，“你是年小童的儿子？”
多么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刹那间冷冻了空气，凝结了笑意，紧张了心弦，永远地锁上了，通往平凡和宁静的那扇门。
冷瀚方不在，冷瀚质奉冷云旗之命立刻出外把兄长叫回来。事关年小童，安菲强烈要求入内旁听，看过他身份证后，两位刑警也就同意这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孩留下来。冷云旗吩咐所有人不得靠近书房，更不许惊动已回房休息的吴蔚，严密封锁反倒便宜了冷月。她先躲在硕大的散尾葵后面，等书房门一关便偷偷溜到窗下，借着身形优势将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了起来。
“冷老先生，春节前我们逮捕了两位犯罪嫌疑人，其中一位指认另一位在八二年四月，本市筼筜湖公园内实施过*，我们多方调查取证，认为这一犯罪行为的受害者极可能就是四月十八日溺水身亡的年小童，也就是您的儿媳妇，这一案件距今十二年，还没超过此类案件的追诉期，所以，请您和瀚文同志配合我们尽快查清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
冷月不知道屋内的安菲会是什么表情，至少她自己，蹲在书房窗下的自己，已是遍体生寒。原来安菲的生母，那个在自己生日那天死去的女子，根本不像安菲所说死在二楼那个淡蓝色的房间里，竟是被歹徒……溺毙于筼筜湖中……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二年了，为什么现在又开始调查？”冷云旗的声音似锈蚀不堪的钟鼓，沙哑暗涩得厉害，“小童中午外出，一天未归，晚上就传来凶讯，我们赶到医院，医生说已经死亡五个小时，尸体右脚踝有一处扭伤，其他什么都查不出来了，我们作为家属知道的就这么多，再问也是这些！”
“冷老先生，您别激动，配合公安机关调查取证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何况我们已经掌握确切证据，案发当日筼筜湖管理处两位管理员，一位姓黄，一位姓雷，黄姓管理员在户外巡查时，见到一位年轻女子进入管理处，当时管理处只有那位雷姓管理员，黄称年轻女子入内大约十分钟就出来了，而雷告诉他女子只是借用了一下电话，说是打给丈夫单位要他去一趟儿子学校。”
“……那天我在幼儿园打架，园长联系家里，我妈妈在电话里答应马上过来，她怎么会去叫我爸？……”安菲的声音十分激动，传入冷月耳朵只觉针刺般疼痛。安菲的话很快被警察打断，“根据幼儿园老师、两位犯罪嫌疑人及黄姓管理员所述，四月十八日中午一点，年小童的确接到电话去幼儿园，可能是为赶时间她没有走大路而是选了筼筜湖西侧湖心岛的小路，准备抄近路过去，一点半左右遇到两位犯罪嫌疑人，两点到三点之间，年小童借用了管理处电话，晚八点，年小童尸体被发现，当时被认定为失足落水，冷老先生您也确认年小童死亡并无疑点，但是，在这两位犯罪嫌疑人被抓捕后我们联系到雷姓管理员家属，雷已于五年前病故，他的家属称，冷家在八二年四月十九日曾找过雷，给了一笔数额不菲的现金，要求雷对整件事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和年小童有关的任何信息。”
“爷爷！”安菲尖声叫出来，便是冷月也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看似简单的失足落水，原来可能是一场自杀，而这一场自杀，背后还有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冷同志，你也稍安勿躁，让我把话说完。黄姓管理员只是远远看到年小童进入管理处，除了脚有一点跛，当时的衣着，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他都看不清楚，而惟一近距离接触过她的雷姓管理员已经去世多年，两犯罪嫌疑人，我们姑且称甲和乙，甲称两人在筼筜湖湖心岛劫持年小童以后，由乙先拖入树林实施，他站在外面望风，大约过了十分钟，因有人经过，他出声报警，两人一同逃离，事后乙对甲称已经得手，但甲自年小童被拖进树林就没再见过她，而日前抓捕归案后，乙的供词是当时年小童并未慌乱，而是非常冷静地讲道理，开导他，希望他悬崖勒马，两人语言交流了很长时间，他还没实施就被甲的报警声吓跑。他一口咬定离开时年小童虽衣衫不整，拖进树林的时候扭伤了脚，但绝对没有受到侵犯，且情绪稳定，绝无投湖自杀的可能。”
“公安同志，你的意思是我妻子是自杀，而且另有原因？！”
冷月吃了一惊，不知何时冷瀚文竟回来了，只是从书房另一侧进门，父女俩谁也没看到谁。年小童去世时冷瀚文还没离家出走，按理应该对当日情况也很清楚，可听他反应，似乎也被这尘封了十二年的事实真相震撼得难以置信。
“瀚文同志，尸体打捞上来时已在水里浸泡五小时以上，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尸检结果无法确证死者生前是否受到性侵，年小童自杀的真正原因，将直接影响我们对这起案件的侦破。我们非常理解冷老先生出于各种考虑要求□□理员保密，但是我们有理由怀疑，除了性侵案，那个电话本身，也有可能是导致年小童自杀的直接原因。”
“你什么意思？”
“那通电话是打到你当时的单位，同安县财政局的，当时的同事告诉年小童当天一早你接到永宁妇幼保健院的电话就匆匆请假离开了。我们联系过永宁妇幼保健院，你女儿冷月就是当天上午在那里出生的。”
冷月一下跌坐在地上。
永宁，那个她自出生到九岁从未离开过的山城，和那个养活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城北小面摊，上小学时，小面摊变成了小餐馆，手风琴和二胡的悠扬旋律，伴着油烟味和饭菜香，常年萦绕着窄窄的屋檐。她曾以为自己会在这三线小城里平淡而枯燥地长大，有爸爸，有妈妈，三个人封闭的小世界再不会有别人。谁知有一天，爸爸妈妈告诉她，他们要离开永宁去厦门，那个有着高楼大厦，汽车电视，还有大海和沙滩的美丽城市，他们要回到爷爷家，爷爷家有姑姑，三叔，四叔，和大她七岁的哥哥。
哥哥是七六年生的，冷月奇怪地问，明明大我六岁呀。
不，从今以后，你要记住，你是八三年四月十八日生的，不是八二年，你今年八岁，不是九岁。爸爸一字一句地说。有生以来，她从没见过这样严肃，这样冷峻的爸爸。
到了厦门，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你九岁，他按着她肩膀，眼睛里有哀伤，和她看不懂的一些东西。
她到现在才明白，那就是恐惧，那种当时就降服了父亲，如今又一瞬间击垮了她的恐惧。就算只有十二年的人生阅历，她也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安菲，这个家，将再也回不到昨日的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屋中传来安菲的喝问，愤怒，哀伤，她几乎能想象那剑眉星目是怎样被决堤的痛苦扭曲和淹没，“我一直以为我妈是失足落水意外身亡，爷爷你告诉我，她到底怎么死的？！”
“安菲你先出去。”冷云旗缓缓开口。
“我六岁，你骗我，现在我十八岁了你还想骗我？”
“安菲！”这一次是冷瀚文的声音，“爸，你就说吧，我也不想再蒙在鼓里了，小童毕竟是我妻子，安菲的妈妈……”
屋中有片刻的死寂。
“作孽啊……作孽……”
短短一句话，拖着长长的尾音，颓然而无望的叹息，让冷云旗似瞬间老了十岁。
“当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接到小童电话，小童问你是不是去永宁了，妇幼保健院是怎么回事，我说吴蔚生产有危险，吴家没有主事的人，只好把你叫过去。她不是傻子，吴蔚和吴影结婚还不到九个月，她问我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你……你怎么说？”冷瀚文音色丕变，只听冷云旗怆然应道，“我告诉他，孩子一出生我就托人测了血型，还查了吴影生前的医疗记录，孩子……是我们冷家的。”
吴影，对冷月来说，不是个纯然陌生的名字。母亲的老照片里，除了外公外婆，还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人，娃娃脸，大眼睛，没有爸爸那么英俊，却也十分耐看。妈妈说，那是舅舅，吴影舅舅。舅舅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而外公外婆则被亲戚接到了国外，从此再无联系。
现在爷爷说，吴蔚和吴影结婚还不到九个月……
妈妈怎么能跟舅舅结婚？！
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冷月完全弄不明白，但至少她听出一个事实，作为冷瀚文婚内出轨的副产品，冷云旗在她刚出生，甚至出生前就已安排好一切，确保这个私生女确实是冷家骨血，是冷云旗的亲孙女，为此他竟连已去世的吴影的血型都能查到。
“小童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然后跟我说，她有事要出晚点回家，小菲在幼儿园又跟人打架了，请我去一趟幼儿园。然后……然后她说，”冷云旗一直说得很慢，说到这时终于停下，这一次停了很久，再度开口，竟已语带哽咽，“她说，这些年一直受爸爸照顾，小童感激不尽，以前有不懂事的地方，不敢求爸爸原谅，只请爸爸帮我照顾好小菲。”
这是年小童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人知道，十二年前筼筜湖心那荒僻小岛，暗沉密林中，她如何与丧心病狂的歹徒百般自保，千般周旋，没有人知道，歹徒仓皇逃离后，她又如何整理衣衫，修饰仪容，拖着扭伤的脚走到管理处给丈夫打电话。更没人能想到，刚从歹徒魔爪下逃出生天的年小童，面对的却是丈夫刚刚离开这座城市，去照顾另一个女人，以及他们初生的孩子。
肝肠寸断的年小童，万念俱灰的年小童，走投无路的年小童，终于选择了一了百了，一去不回。
“我当时着急去幼儿园接小菲，没想到小童那番话已是遗言，到晚饭时小童还没回来，家里人才开始找，没多久就来人通知小童出事了。”
“爸……你跟我说的是小童失足溺水！……”冷瀚文带着浓重鼻音泣道，转而又有些愤恨地吼起来，“你偷偷查孩子血型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告诉小童！你不说也许她就不会死！”
“你在怪我没有和你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怪我没帮你隐瞒你这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小童也是我的女儿，我不会骗她，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人，我告诉她之前她就已经猜到了！”
“那我回了厦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你要我怎么说！你要我怎么说！我……我……说不出口！……”
当然说不出口，冷云旗半生英明，到老一念之差，抱憾终身。他低估了背叛之于一个女人的打击，更低估了面对背叛一个女人的极端和决绝。冷瀚文为年小童铺好了绝路，而他冷云旗则亲手将她送上旅途。
冷月缩在窗下的阴影里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原来是这样，原来事实充满了这样沉重的罪恶，虚伪的欺骗，结局固然苍凉无奈，可谁都不敢说自己清白无辜。许多许多年后她才明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一天的冷云旗和冷瀚文，都在年小童的纵身一跳中抬不起头来。
而她呢，十二年前踏着年小童离去的步伐来到这世界的女孩，如果每个人都有罪，那么，她就是最大的那个刽子手。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往事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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