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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瞻望弗及 ...

  •   不知在窗下蹲了多久,天色渐暗,屋里似乎许久都没有声音了,冷月却不想起来。远处有母亲唤她的声音,她也不敢回应。久病积弱的吴蔚散席后就回房休息了,这一下午的书房密谈她应该还不知情,可瞒又瞒得了多久?冷月蜷缩在墙角,茫然无措地想着,直到眼前晚霞的辉光被一片阴影牢牢遮住。

      “哥……”冷月慌忙站起来,久蹲的双腿一阵麻痹,她踉跄了一下扶住墙,缓缓抬起头,事到如今,她看他的目光竟也没有了恐惧——争无可争,辩无可辩,不过是场判决罢了。

      安菲单腿屈下,半跪在她面前,四目相对,浓黑眼眸如此相像,彼此倒映出的影子,也有着一脉相承的坚硬和倔强。他看着她,苍白双唇从紧抿到翕动,一个冰寒的声音鸿毛般触入她心里。

      “骗子。”

      然后,没有半分犹疑和留恋,起身远去。

      她用了三年时光去叩问他的城堡,拥抱他的骄傲,融化他的冷漠,迁就他的孤高,终于她可以对那个怀抱宣示一个妹妹的主权了,一夕之间,世事惊变,沉渣泛起,沧海桑田,她又回到原点,甚至比原点还遥远,他们之间已不仅是距离,而是一段生死,一场冤孽。

      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落在她冰凉的掌心。二月春风似剪刀,剪断了她层层叠叠的心事,剪碎了她对亲情妖娆美丽的梦想。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冷月站在走廊上,泪流满面。

      从那以后,她再没见过那两个警官,甚至也没听说过那两个嫌疑人的结局。年小童三个字在冷家只复现了刹那便重归于寂,安菲两年前就写好的住校申请却终于发生了效用。寒假还没结束,他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离开了冷家,搬入双十中学寄宿生楼,此后直到高考,他都再没踏入筼筜湖畔的老宅。

      这个冬天雪还不下
      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我的心跳还很温柔
      你该表扬我说今天很听话
      我的衣服有些大了
      你说我看起来挺嘎
      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挺傻

      张楚的一曲《姐姐》,道尽了少年的苍凉无助,渺茫无望,可从十二岁女孩口中唱出来,凭空多了分天真妩媚。已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周,本该悬梁刺股的左思静坐在自家院子里,一边喝着左妈妈从吴蔚处学来的自制凉茶,一边饶有兴致地听冷月轻拨琴弦,娓娓吟唱,曲终音歇,左思静打了个响指,“照这样下去,你很快就能超过我了,看来冷家还真有这个遗传细胞啊。”

      冷月假模假式地欠身,“都是左老师教得好。”

      “是么,那为什么你的大字到现在还是那个鬼样子?”

      “教一样就够费功夫了,学两样,你不怕考不上大学我还怕进不了双十呢。”冷月笑道,“关键时期,咱俩这样聊天,不会挨左妈妈骂吧?”

      “不会,我报的是厦大,厦大哎,是个人就能考上,我总不能比左思平那家伙还差吧?”左思静拿过冷月的吉他随手拨了串轮指,“谁像你哥,没事考什么澄夏,天天窝在宿舍读到三更半夜。你是没看到他现在的样子,瘦得都快成竹竿儿了,哎。”

      “他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冷月低了头,轻轻说道。从小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冷安菲,乍然去住十个人一间的鸽子笼,去吃腥膻油腻的大锅菜,自己洗被套,自己晾衣服,学业的繁重和生活的不适应,让冷月跑去双十见他时,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秀姑挎着衣服床单,拎着鸡汤炖肉,在安菲宿舍门口劝了很久,最终还是无功而返,连吃穿之物安菲都原封不动退回,躲在拐角处的冷月哪里还有勇气走出来,握在手里的红包直到被汗水浸湿,就更没有机会交给他。

      把钱还给爷爷的时候,冷瀚文说,这孩子太不懂事。冷云旗却叹了一声,小菲到底有些骨气。

      安菲离家只带走了一张存折,里面是年小童去世前攒下的私房钱,经过这么多年通货膨胀,购买力早已不剩多少,他宁可精打细算,节衣缩食,也不肯再要冷家一分钱,就连冷瀚圆赶到学校,一番抱头痛哭后硬要塞给他的几百块,他也坚决拒绝了。

      若说这一切无言的悲愤的抗议已足够让冷云旗和冷瀚文难堪,他考前填的志愿就更让冷家所有人心惊。安菲的第一志愿是离厦门数千公里的澄夏大学,专业是没几个人了解到底在做什么的计算机系。

      从地域到行业,他都抱定了离开的决心。他就像笼中的金丝鸟,以无比惨重的代价挣脱了牢笼,不管外面是风和日丽还是疾风骤雨,伤痕未愈的他,已迫不及待要振翅远离。

      她才拥有了三年的哥哥,眼看就要失去了。

      “等他从北京回来,说不定我已经认不出他,他也想不起我了。”冷月抬起头,浅笑着说,平平淡淡的字句,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黯然神伤。

      “不会的,放心吧小月。”左思静拍拍她肩膀,“现在有我给你们通风报信,以后就是卷毛和小四啦——当然,如果这俩能考上——他们都会陪着你哥的。嗯,他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何田田报了人民大学,也不奇怪,安菲去哪里,她就会跟到哪里,栾枫报了政法大学就多少让人意外了。同样的成绩,其实可以去层次更高,离家也更近的大学。栾枫开玩笑说自己压根就是投奔安菲和何田田去的,可千万别嫌他电灯泡。

      “思静哥哥为什么留在厦门?”最好的朋友都离开了,他成了惟一剩下的一个。

      “为了替你哥照顾你呀,哈哈。”左思静揉揉她的脑袋,大笑着说。

      录取通知书到校那天,安菲半年来第一次再入家门。他只停留了不到十分钟,把印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紫色通知书给爷爷看过,最后收拾了些杂物,一声我走了,便匆匆离去,仿佛这根本不是回家,而是长路上随意的一次驿站停留。

      冷月也就没来得及见他。其时吴蔚心脏病刚刚复发,在医院已经住了三天,冷月从早到晚在病房陪着母亲,晚上回家才知道安菲来过。二月安菲生日那天的意外毕竟瞒不过家人,吴蔚得知真相,捂着胸口就昏了过去,抢救多时才转危为安,不想几天后收到消息的冷瀚圆闹上门来,指着病床上的吴蔚厉声喝骂,差点又让她进了ICU,安菲就在全宅上下的混乱中搬了出去,过了许多天,吴蔚才能扶着美兰勉强走出卧房。

      此后吴蔚的身体每况愈下,半年来进出医院无数。向父亲和爷爷交代完母亲的情况,冷月一个人坐在琴房里发了很久的呆。钢琴无声,她却似乎能听到檐下飘荡了多年的旋律,还有哗哗翻动的琴谱,还有砰然合上的琴盖,还有她手指夹到的低声痛呼,还有他信手拈来的吉他示范,那一碗黄则和花生汤,也还在记忆深处,顽固而浓烈地泛着香。

      八月初的夜晚,厦门火车站,安菲和如愿考入政法的栾枫同行北上。他故意透露了错误的出发日期,自己提前启程,蒙在鼓里的冷家人一个也没来,稀稀落落的月台上,浩浩荡荡的栾家倒格外醒目,七大姑八大姨一个个拉着栾枫依依不舍,仿佛这一去就要十年八载不回来,安菲和左思静站在人群外边笑边等,冷月在凉风中远远地站着,一遍遍告诉自己,快过去,快过去,再拖,你都不知道下一次见到哥哥会是什么时候。

      “小月!你怎么来了?”左思静先看到她,扬手高叫。身边的安菲循声望过来,目光投在冷月身上,这样长的距离连眉眼都看不清,她却机伶伶打了个寒战。

      “哥……”她一直走到离他胸口半尺的距离,近得她相信他能听到自己如擂的心跳。

      安菲没有说话,视线越过她头顶向后看去。

      “你放心,我没有告诉爷爷爸爸,是我一个人来的。”冷月轻轻说道。

      安菲猛地扭过头,抬腿就往站台边缘走。

      “哥!”冷月脱口而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安菲挣了一下,却没挣开。

      “放开。”他沉声说。

      “你听我说……”冷月转到他面前,拿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来,“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给家里写信,我也不要你写信,可是你能不能空闲的时候,给我寄张卡片……我装了二十个明信片,家里地址都写好了,还有那个章,你什么都不用说,只要盖个章,我就知道你平平安安的,好不好?哥哥……”

      说话的时候,她喉头一阵一阵的滞涩,要强忍着才能不让自己哭出来,不但不哭,她居然还做到了笑靥如花,十二岁的少女,站在昏黄路灯和皎洁月光之间,明眸皓齿,唇角轻扬,眉梢却系着那样深重的离愁别绪,沉得要将她伪装的笑脸都撕裂开来。

      “安菲哥哥……”冷月执起他的手,将信封放在他指间,可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手,他已经二度甩开,直冲上停靠在月台边的火车

      信封落在地上,芙蓉石隔着纸页撞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哥……”少女的声音变得凄厉,弯腰捡起信封,抹了把眼泪就跟着往车厢门口奔去。

      “小月!”左思静拉住她,栾家圈子散开,纷纷往这里看过来,冷月恍如无视,拼命挣扎,“放开我!让我过去!放开我!”

      “小月!没用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左思静眉心深锁,扣着她的手臂铁钳般使力,“冷静!冷静一点!给你哥一点时间!他会想通的!”

      那么坚实而温暖的怀抱,却不是他的。冷月抱着左思静的手臂,慢慢哭倒在他怀里。

      月台人迹渐多,从厦门始发的列车停靠许久,终于放出一声长鸣,吐着白雾缓缓开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车轮击打着铁轨,轰隆声由强渐弱,他的冷漠刺透她的心房,伤口却始终痛不可当。

      “好了,别难过了,你看你,都哭成什么样了,这还是我们宇宙无敌超级厉害的小月妹妹吗?”左思静一路走,一路逗着她,“再哭,你再哭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冷月抽抽搭搭地回答,“思静哥哥……千万别跟我爸妈说,我是瞒着他们出来的……”

      “这么晚他们怎么会让你在外面的?”

      “我说去夏薇家看录像,待会儿我去夏薇家,老王会去接我。”

      “别麻烦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思静哥哥,我自己……我自己能回去。”

      “别,我可不想被你哥骂。”

      “嗯?”冷月不明所以地抬头。

      “笨丫头,你哥要我送你回去啦。”左思静揉揉她的头发,“火车启动的时候他跟我说的。”

      “真……真的?”冷月仰起小脸,眼睫之间顷刻又是一片朦胧。

      “怎么了怎么了,你哥不理你你也哭,关心你你也哭……”左思静手忙脚乱地去擦她不断溢出的泪花,“以前我们怎么逗你吓你你都不哭的,怎么今天换了个人啊……”

      冷月眨巴着眼睛不断深呼吸,好让泪水不再漫溢,目光划过蓝丝绒般的夜空和月台旁的芒果树,最后落在左思静笑眼弯弯的脸上。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也许那只是他用以安慰她的善意谎言,可无论如何,老天再不眷顾她,到底留了这个浓眉大眼的壮实少年在她身边。

      “思静哥哥,谢谢你。”她逼着自己破涕为笑,“我们早点回家吧。”

      哥哥,你离家,我回家,我们渐行渐远,终不能见。可你要知道,天高地阔,鸟飞鱼跃,你去到哪里,我可以跟到哪里,你答应过要永远抓着我,我落后了几步,只好焦心追赶,就算不能如影随形,穷其一生,我也不会给你放手的机会。

      “喏。收好了,可别再扔了。”栾枫待列车驶出厦门市区,车厢里逐渐恢复平静,才从随身书包里拿出信封放到安菲面前。

      安菲阴郁的眼睛直直瞪着他,卷发的清秀少年脸颊微红,“那个,思静给的,说等车开了给你。”

      安菲朝信封看了很久很久,看得栾枫几乎要睡着了,才拿起信封往桌上倒。二十张厦门风景明信片掉了满桌,收信人姓名地址邮编都已逐一写好,明信片上躺着那枚淡红色的淑慎章,他拿起来,三根手指捏着,黑眸微眯。

      “哎!”栾枫似从恍惚中突然惊醒,“你可别一个想不开扔出去啊!”

      安菲看了他一眼,放下印章,反手把满桌凌乱归置好,装回信封,放进了自己的书包。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其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瞻望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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