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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50章 ...

  •   风猛得大起来,将额边碎发吹进眼睛,拨出来,同时听见有人的声音,而且是女人。
      “夫人,回去吧。”
      “没关系。”
      “还是算了,这种地方……”
      从茅草缝里,我隐约看见几个人在坍塌的废墟中艰难走动。
      “夫人,已经很晚了。”说话的女人小心搀扶着旁边披锦缎女褂的人,跟在后面的小童子时不时拉起前面人被残木勾住的衣摆。
      “正是晚上我才来。”
      风又吹过,小童子浑身激灵,带着哭腔说:“夫人,它们要出来了,快回去吧。”
      “言若,怕就回车上去。”披女褂的人声音很温柔,听不出责备。
      他们已经离我很近了,我担心一直躺着会被当作尸体,于是慢慢坐起来。
      自认为行为磊落举止大方,岂不知小童子嚎叫一声蹲在最后面发抖。
      “来了来了,夫人啊!”不是带着哭腔,是真正哭了。
      什么来了?
      我左看右看,没见着除了自己和丈余远的那几个人外,还有谁。
      “夫,夫人。”看样子像侍女的女人扶着主人的手也在抖。
      她有四十多岁了吧,眼角皱纹挺多,皮肤耷下去,
      为首的女人倒算镇静,她深呼吸一下,稳稳继续朝我走来,停在相距三步远的地方。
      “这位公子,可否见过妾身的夫君?”她仍是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让人不得不想亲近。
      “可是,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女人愣了一下,意识到失误,就把女褂从头上掀下来。
      那是一张明显不年轻但是风采依旧的脸,星光下柔美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引人注目的凤眼,乌黑亮泽的发,配着恬静怡然的微笑。
      她从前襟里抽出一叠绢布,递给我。
      不由自主地接过来,铺在腿上徐徐展开。
      年轻公子,肤白面净。
      眼熟。
      我摸着下巴仔细回忆。
      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不止一次。
      眼前的人都很紧张,侍女是担忧,夫人是希望,小童子,根本没跟过来,趴在原地嘤嘤呜呜的哭。
      好热闹的荒宅。
      我走神地想。
      好像,似乎,我知道是谁了。
      抬头望着期盼中的夫人,该点头还是摇头?
      先澄清关键的一点比较重要。
      我绽开笑颜,缓缓的说:“我是人,活着的人。”
      虫儿鸣唱的声音大了点。
      接着道:“所以很遗憾,我可能帮不了您。”
      夫人脸上的星光忽的就黯淡了,她垂下头捂住嘴,默不可闻的失望。
      旁边侍女半信半疑的盯着我,良久,悄悄对主人说:“夫人,这个人半夜三更的呆在这种地方……我们还是走吧。”
      对,走吧,我好不容易溜出来不能白白浪费了。
      夫人叹口气,转身,在我和其他人以为她要离开的时候又停下来,回头注视着我。
      “你知道他,对不对?”
      我恍了恍,奇怪她为什么怎么问。
      “否则你不会说帮不了我。”
      夫人转回来,径直走向我。
      虽然是个女人,此时却让人觉得有股不明气势压过来。
      师父真正生气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气势。
      这次她停在我眼前,目光平和,却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像要把人看个穿透。
      聪明的女人。
      拿出多年对抗师父的经验,我正色端坐,乖巧温顺的仰望她。
      “夫人会错意了,小生只是觉得到这里来找的不会是‘寻常人’,所以才那么说。”
      “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她不动声色的问。
      我指指天空:“观星。”
      她没有被我的话搅糊涂:“到鬼门来观星,公子好雅兴。”
      我嘿嘿笑:“夫人到鬼门来找人,也是好兴致。”
      “不得无理!”
      侍女开口呵斥,夫人抬手阻止她。
      “的确,他已经不在很久了。”夫人看眼刚才忘记收回的画像,表情掩在阴影里,“前段时间有传闻说他出现了。”
      “啊,赶紧找和尚找阴阳师啊。”我惊异连连。
      她对我的反应报以忽略,只顾自话:“我只是想见见他。”
      近二十年日夜的思念么?
      我把画像折好还给她:“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我知道。”她收起绢布,“去了的人,怎么会回来呢。”
      亮莹莹的一颗珠子从她面颊上滑下,落地无声。
      “不介意的话,坐会儿吧。”
      话出口,我也疑惑自己提出这样的建议。
      她是什么样的身份,会和无名小卒甚至来路不明可能是危险人物的我坐在一起?
      事实是,她迟疑须臾,竟坐下来了。
      那样优雅端庄,就像自己家里似的。
      把她的侍女和我都吓一跳。
      幸亏这块才打扫过不至于污了贵人衣衫。
      心里忐忑时,她侧头打量我的局促。
      “你多大了?”
      “呃?”
      我还没从震惊里缓过气,断不敢让她把问题重复。
      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今上也是凡人,但那都是远远眺望几眼,如此近距离是头遭,总得有段适应期。
      后来我发现,我的适应期是很短暂的。
      “不说也罢,异人年龄岂是凡夫俗子所能随便询问。”
      她,是在开玩笑?
      可把那侍女唬得乍乍惊惊的。
      挺有趣,我便顺口而道:“夫人不必多虑。母亲大人叮嘱小生,‘人’前得有‘人’样,要编造个身份并不难,不过小生并不愿欺瞒高贵的夫人,却又不能枉负母亲,所以有失礼之处还请原谅。”
      瞥眼侍女,她扯着夫人外褂,脸色惨白,神情里压着无限恐慌。
      夫人听了,捂嘴笑出来。
      “公子,莫再吓了我的侍女,待会儿该没人陪我回去了。”
      “小生愿意奉陪。”
      冷不丁的侍女抛了一团东西过来,好在我早瞄见她的动作,闪得快,半点没沾上。
      “纳言君,不得无理。”
      “夫人,他,他是——”
      “回车上去。”
      “夫,夫人……”
      “——好了,怕什么呢,一个人而已。”
      “可是……”
      借星光,我终于看出来丢的什么了,是豆子,和一些盐。
      真佩服她身上准备齐全,下一次会不会丢把刀过来。
      被夫人瞪了一眼,侍女嗫嚅着不再说话,紧紧挨着,打定主意一有变动就挺身护主。
      “公子说来观星,与别处有不同吗?”
      “天空是不变的。”我仰头望天,“但心情时时而异,这里让人安详。”
      夫人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星辰,真的与人有联系吗?”
      哎,老问题。
      “有的吧。”模棱两可的回答她,“说星辰和人对应也许没错,都是这般多,数不清——夫人想找哪颗么?”
      “早就流逝的,哪里找?”她抬头,淡漠的哀愁笼在曾经璧玉似的脸上,“这些年,不是没有露水沾身,但第一粒珍珠的美,永远都无法忘怀。”
      娴静的微笑,她看着我:“如果我有公子,现在应该和你一般大了。想必令堂很疼爱公子吧。”
      毫无迟疑的摇头。
      她略显惊诧。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疼爱过我,因为我不记得她。”
      一丝懊悔划过她:“对不起。”
      “没关系,我来到现在住的地方以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唔,我想,她应该是如同您一样的人。”
      “为什么?”
      “感觉,或者说,我希望是和您一样的人,美丽温柔、和蔼可亲。”
      “以前有个孩子也这么说我。”她恬淡的说,“那时候他真的是个孩子,到府里来玩,在御簾前后蹿,把侍女惹得又气又笑,顶着流散樱瓣的外褂装小狗。”
      轻轻笑出声。
      “后来,他成了高高在上的人,华贵冗复包裹着瘦小个儿,可我心里,总还是当年那个小孩儿。”
      侍女背后低唤她:“夫人,时候不早了。”
      她摆摆手:“回去又能做什么?孤灯独影,鬼门却有真情人。”
      “夫人。”我扯根茅草捏在指间,回味她若有若无的涩,“夫人被往事所扰,不如请阴阳师念颂安神咒,以定心宁性。”
      真是多管闲事,烦恼人总有烦恼,解决得了一时,断不了一辈子。
      茅草被我折得七零八落,哀叹着飘落。
      “谢谢公子。”她起身,优雅端庄,回首悄问,“可否讨知名讳?”
      她的眼,映衬着漫天星光,柔和亲切。
      “安倍晴明。”
      “晴明——好名字。”
      “师父取的,晴空明日当如此。”
      “名如其人。”她颔首微顿,侍女长舒一口气,忙不迭搀着她走远。
      小童子早恢复机灵,跑在前面引路。
      这个晚上不仅浪费了,还把别人烦恼惹上身。
      我重新躺下,伸手抓永远抓不到的星。
      一道绚丽光芒从指缝间划过。
      流星。
      眼睁睁看着最后痕迹消失,夜空还是那个夜空,谁也不会发现少了谁。
      两颗星,停在咫尺的距离,无限接近无限遥远。
      闪耀璀璨的群星间,我听见一声叹息,微波荡漾河川畔,风拂柳枝般轻柔浅淡的叹息。
      捂住眼的时候,我发觉,那是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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