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流》小三儿

28、第28章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确定不是开玩笑。
　　“谁说你身上有东西？”
　　“妈妈死了，外公也病了，他们都说是我带来的东西害的，爸爸有一天也会离开——”
　　“迁怒”果然无处不在。
　　“能帮我赶走它们吗？我不想没有爸爸。”
　　他的眼睛里泛起朦胧的雾气，应该满是纯真无邪的面容却透露出很深的忧郁。
　　我暗暗叹口气，有些后悔一时心血来潮惹事上身。
　　“我会付报酬的。”孩子见我迟迟没有反应，急切地拉着我的衣袖，“我会央求爸爸，他很喜欢我，一定会给你合适的报酬。”
　　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话——“合适的”，而不是“满意的”。
　　“你怎么肯定他会对你言听计从？”
　　“因为不论我要什么他都给我，生日的时候天很阴，可我想看星星，他就叫人捉了好多萤火虫放在房间里，漂亮极了。”
　　明明是讨女人欢心的主意居然用在孩子身上，这个为人父亲的对孩子也太宠溺了，说不定又培养出一个混世魔王。
　　“先告诉我，你父亲是谁呢？”
　　“呃，人家叫他中将大人。”
　　中将——
　　根据《养老律令》，近卫府有左右近卫中将共四人。
　　左中将两人中一个是有名的爱妻专一只有两位女公子，另一个情人虽多但不太可能带着私生子招摇过市，至于右近中将那两个嘛，我盯着他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瞳，在脑海里对比了一会儿。
　　——竟然都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儿子了，平时也不主动提及，不得不赞叹他的隐瞒功夫做的非常好！
　　“好吧，先把你送回父亲身边然后我们再来讨论别的事。”
　　我站起来，活动活动因为蹲太久而略微麻木的双腿，任他继续拉着衣袖。
　　“啊，差点忘记这个。”我朝他晃晃手里的文书，“得先办公事。”
　　他一副明了事理的样子点点头，乖乖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右近卫府在皇城上西门，从中务省得经过八省院、丰乐院、造酒司和右兵卫府，距离相当远，可这个自称菊若丸的孩子一声辛苦都没有说，果然是精力异常的那个人的儿子。
　　然而出于良好教养，我还是体贴的拉他坐在造酒司外面的窄廊上休息了一会儿。
　　冬天的风冷飕飕的，走出来的薄汗瞬间就被吹得冰凉。
　　温石忘在寮里，当十指笼在袖里也阻止不了温度流失时，我无限地想念它。
　　“晴明大人。”菊若丸扯扯我。
　　“我还没有官位，不要叫‘大人’。”
　　“晴明先生。”他转口转的很快，“可以驱走它吗？”
　　“怎么还惦记着这事，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作为官方机构，私下的除灵是被禁止的。”
　　“您不是还不算正式官员么？”
　　“那就更不行了，万一被发现什么前途都没有了。”
　　菊若丸不再言语，大概他是知道“前途”对于一个男人的重要性。
　　路过右兵卫府时，右少尉正抱了书卷从图书寮方向过来，他打着招呼感叹了声“天气真冷啊”，然后用一脸街头巷尾常见的过分好奇打量着菊若丸。
　　“咦，这位是谁家小公子，生得好俊秀？”
　　“右近中将大人府上的。”
　　“是那位右近中将？”他摆出傻呵呵的表情。
　　“唔，是的。”
　　他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估计现在他所想的可能和我刚才差不多。
　　该说的客套话说完，我领着菊若丸走进右近卫府。
　　碍于得业生的身份，我只能站在廊下等待侍从传话。
　　菊若丸显然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一直大睁着眼睛左顾右盼，背着箭囊的侍卫从面前走过时，他流露出羡慕的表情。
　　“喜欢的话，让你父亲也给你配一套。”
　　“爸爸说会伤到自己，很疼很疼。”
　　这是什么说法？！枉费他自诩为武士，却让自己的后代畏手畏脚，唉，亲王殿下知道了会在地下哭泣吧。
　　“晴明先生，你怎么来了？”不让人反感的惊喜语调，博雅见到在廊下行礼的我快步过来。
　　“打扰大人公务，请见谅。”
　　“说什么话呐。”他示意我们上廊，然后凑近一点轻声说道，“你也明白，我能有什么公务。”
　　“中将大人总是为主分忧，小生弗叹不如。”
　　“得了吧你——”突然想起现下场合，博雅咳嗽一声，换上一贯温和，“先生此番所为何事？”
　　菊若丸就站在我身边，说看不见根本不可能，但他竟然问我“何事”。
　　眨眨眼看着他，一只手搭在菊若丸肩上。
　　“大人似乎忘记一个人了。”
　　“诶？”博雅疑惑的皱眉，看起来就像是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即使是见不着光的孩子，也不该一点波动都不显现出来吧。
　　而菊若丸竟也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等等，难道是我弄错了，目前情况下，谨慎为上。
　　“呃，小生在寮里看到这个孩子，来问问大人知不知道是谁家公子。”
　　博雅依言仔细打量着菊若丸，上上下下，反反复复，良久，终于说：“没见过。”
　　我向来得意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好像自从遇见他以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倍受打击。
　　真是个煞星！
　　“大人，这个孩子，下官觉得很像是西二条的公子。”跟着博雅的人沿嘴唇留了一圈短胡须，没说话时存在感很薄弱，所以他甫一开口，在场的人包括博雅自己都抖了一下。
　　“你一提醒我倒想起来，听说今上让萤中将带了公子入内里觐见。”
　　“刚才下官接到消息，内里下令近卫府在全皇宫寻找一名小公子。”
　　“我怎么不知道？”
　　“大人不是一直在补眠吗。”
　　“哦，没有说要我参与吧？”
　　“下官对右近大将说大人在研究新尝祭的宫内警戒。”
　　博雅眉开眼笑地拍拍那个人：“幸亏有你，谢谢。”
　　“大人言重，都是下官该做的。”
　　旁观他们的应对，我觉得自己在一个错误的时间揽了一件错误的事来到一个错误的地点，开始考虑移交脱手之后就立刻回阴阳寮。
　　“中将大人，那么小生将小公子交与近卫府，先行告辞了。”
　　行了礼我把孩子朝他一推就要转身。
　　“等一下。”博雅急切的叫住我，“既然来了，坐坐再走。”
　　“多谢大人美意，只是近来寮里事务繁多，出来这么久怕已经耽误不少。”
　　“就陪到萤中将来不行么？”博雅带着些微央求的口气，“说实话，我最不会和小孩子独处了。”
　　他在说笑话吗？作为大家心目中“成人身体孩子心灵”最佳诠释的博雅大人，竟然不会和孩子相处？！
　　我讶异地瞪着他。
　　“因为小时候我身边的都是些比父亲年纪还大的老先生，后来有同龄的但都是在殿上供职。晴明，只是一小会儿，阴阳寮那边我会去交代，有什么责难我顶着！”
　　说到后面颇有壮士就义的决绝。
　　动摇片刻，我问：“有火炉和果点吗？”
　　“有有！”他使劲点头。
　　“中将大人希望小生协助，小生怎敢不从。”
　　“请大人、先生和小公子进房间吧，火炉添了新碳，茶点都准备好了，内里那边下官已经让人去禀报，不多时萤中将就会到来。”
　　缺乏存在感的胡须男人在所有人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已经做完了很多事，我不由得感叹右近卫府藏龙卧虎人才济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