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流》小三儿

27、第27章

　　保宪的信从一天一封逐渐演变为两天一封三天一封，以一种极形象的方式宣告着他离我们越来越远，离莫测的前途越来越近。
　　近来天气变化无常，早晨阴霾，中午时分太阳露面闪亮了会儿，申时左右忽而又昏沉下来，接着起了寒冷的风，吹了一阵雨就下来。
　　今年的夏秋都比较干旱，影响到收成，但公卿们是感应不到危机的，他们现在正忙着推荐自己的女儿担任五节舞姬。
　　师父主持了上申日的春日祭回来后有些感冒，小七自告奋勇地去熬姜汤。
　　等了很久，端姜汤来的人却是美浓。
　　原来她见小七在翻得乱七八糟的厨房找生姜找得满头大汗又坚决不准别人插手，只好从门口箩筐里拿了姜先熬好一碗送过来。
　　总算师父的病情没有因为小七的盲目热忱加重。
　　不过这件事以后，管理台盘所的远度严厉声明，禁止师父的任何弟子再进入厨房。于是我便不能随意溜进去找寻果子了。
　　小七很是内疚，耷拉着脑袋扯猫又身上的毛，直到被猫又狠狠咬了一口才改为扯蒿编坐垫边缘上磨损的毛刺儿。
　　“美浓，快说说他。府里今年剩下的预算里可没有包括添增新垫子。”
　　我揉着阴冷天气里常莫名疼痛起来的耳后。
　　“我记得储藏室里还有许多，反正放着也是生虫发霉，不如拿出来用。”
　　美浓一向是个着眼现实的人，比大多数女人现实。
　　然而，嘴上说着“随他”，毕竟还是靠了过去。
　　小七感受到她的举动，哀伤尤胜：“我是不是很没用，姜汤都熬不好？”
　　“不是呀，大人和你的那些师兄们离不了你呢。”
　　“不用骗我了。”小七抬起泪汪汪的眼，“我连《金乌集》也背不了，手印和河洛图全都看不懂。”
　　美浓柔柔地握住他不受控制扒扯蒿垫的手。
　　“你的这双手啊，是府里独一无二的。还记得吗？夏天的时候，是它引来天雷帮大人解决了好大的一个麻烦；秋天的时候它做出来的捕鼠笼子，捉到了困扰台盘所很久的一窝大老鼠。远渡不是做了好多瓜糖给你做谢礼么？”
　　难怪那段时间他天天送瓜糖到我屋里，原来是借花献佛……
　　小七的脸色明显的缓和，不一会儿就恢复到惯常痴痴乐的表情。
　　“决定了！”他注视着美浓，眼睛里有种天真童子的明亮，“我一定要努力，为师父熬一碗最好的姜汤！”
　　饶是身经百战意志坚强的美浓，身体也晃了一下。
　　“大人基本上已经康复不需要再喝了。”
　　“……万一会有其他人需要……”
　　预感到某种不祥先兆准备溜之大吉的我，非常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大喷嚏。
　　不出所料，小七立刻双眼放光。
　　“晴明师兄感冒了吗？哎呀呀，那我可要快点去——”
　　“不用了！”美浓一把拉住他，眨眼眨得几乎抽筋。
　　我当然看出她在向我递送什么样的“秋波”。
　　“突然吹过来好多烟，真呛人。”装模作样地闻闻袖子，“诶，连衣服也沾上了，不行，我得回去换换。”
　　铺垫做足，接着就是怀着对美浓的充分信任立刻遁逸。
　　“晴明师兄真的没有感冒吗？我看他脸色不太好。”
　　“绝、对、没有！是刚才一直为你担心，休息一会儿就没问题了。”
　　“我又累他操心了——唉，晴明师兄对我真好，当然，美浓姐姐也是……”
　　听着他微弱下去的娇声娇气，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意识到可能将与纯真可爱的七师弟共渡一生的这个女人的坚韧。

　　新尝祭就要到了，五节舞姬已经选定，据说是侍从宰相、右宰相中将、丹波守和尾张守的女儿，非常有希望在明年叙位时晋升为阴阳权助的折泽，卜算了入宫吉时。
　　而我们，忙着为新尝祭前的祓禊准备。
　　“咒幡还要一些新的，这个文台要上漆，别忘了还有那个——”
　　保詹难得正经的一一清点。
　　不过他能做的也就是清点而已。

　　麻色羽毛的鸽子停在勾栏上，小五赶紧挥走虎视眈眈蠢蠢欲动的猫又，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纸递给师父。
　　是保宪的信。
　　远江的形势比想象中严重。
　　师父对我们转述保宪报告时神情忧虑。
　　讨伐大军接近尾张的时候才知道远江已经联合了邻居三河的兵力，并且在伊势湾的西岸构筑了防御，朝廷的军队只能从美浓绕道诹访，遥遥望着穿了身盔甲般的远江边城城门扎营在山野间。
　　求胜心切的带军主帅仲吉不顾副将劝阻，冒险强行进攻，结果不仅损兵折将，更把本来就不稳定的军心狠狠晃动了一把。
　　在突如其来缠绵不绝的初冬寒雨的渲染下，出发时抱着速战速决好过年心态的将士们，陷入了“难道要在黑瞎子的陪伴下辞旧迎新”的梦魇里——差点忘记，黑瞎子冬天是不在外边溜达的。
　　所以，尽管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然而在目前这恐怕是唯一能挽回颓势的方法。
　　只不过，显然已经成为刚烤熟的滚烫滚烫的麻薯的战事，谁敢接？

　　阴阳寮一直到弥月（阴三月）石清水临时祭为止都是忙碌的，当别的官员可以趁着新年揩点油摸点鱼借庆贺之名做这样那样的事的时候，我们偏偏成了戴着眼罩围石磨转圈的骡子。
　　“晴明，我要的笔墨准备好没有？”
　　“来了。”
　　我把磨好了墨的砚台放置在文台一角，再把修了杂毛的中毫递过去。
　　“现在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你还慢吞吞的。”
　　他抱怨的理直气壮，抓起笔润墨，“啪”一声响，砚台完美的翻个身然后躺在地板上。
　　幸亏我穿的是和墨一般颜色的直衣。
　　“你看你，把砚台放在那么靠边的地方，还好里面只是一些墨，如果是——”
　　“对不起都是晚生的错。”我盯着衣摆上散开如同飞樱一样的墨点，捏了捏拳头，语气诚恳的开口，“影响了大人的工作，真是十分抱歉。”向他深深的行个礼，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以恭顺的姿势稍稍抬头，然后，无比和悦又不失谦卑的微笑。
　　“晚生这就收拾，再为大人磨盘好墨。”
　　对方很配合的凝固了神态动作，毛笔掉在纸上毁了正合适的笔尖。
　　拿着砚台走回自己位置，保詹隔着几个人使劲儿使眼色，我挥了下手示意一切正常。
　　磨墨是件细致活儿，要心无旁骛，但并不是说同时降低敏锐的观察力。
　　窄廊外面刚才有东西，虽然一瞬即逝。
　　我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别人察觉到。
　　是迷路的大型犬吗？
　　探身向外左右看了看，没有特殊痕迹。
　　难道最近睡眠不足？
　　继续磨墨。
　　又来了。
　　这次我飞快地丢下手里活计一个箭爬扑到窄廊边的勾栏上。
　　那种身影……是小孩子？！
　　“晴明，过来一下。”
　　保詹好巧不巧的在这时候发号施令。
　　“把文书交到宫内省。”
　　他说话的口气很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眼神里却是，“你出去顺顺气那个人就交给我了”。
　　甚好！
　　倒不是非要“回报”某人，我只是很记挂在宫廷办公区里自由跑来跑去的小孩子。
　　兵卫府的人都不知道干吗去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窝在寮里实在是浪费，伸个懒腰，走在暖洋洋的阳光下，身体都活了。
　　出现了！
　　雁来红的另一边，突然钻出来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子，相貌应该是不错的，可惜脸上花了好几道。
　　“你——”
　　才刚张口那孩子转身就跑。
　　“喂，等等！”我从怀里掏出便鞋丢到地上脚一蹭跳下板廊。
　　“那个人，不准在宫里奔跑！”
　　难道小孩子就可以么？歧视！
　　不去理会莫名其妙的呵斥，心里冲他翻个白眼，继续追。
　　拐了个弯就是西院旁边僻静的夹角，毕竟成年人的胳膊要长一些，我像拽猫又尾巴一样抓住了孩子的手臂。
　　“叫你不要跑！”
　　孩子的眼神有点畏缩，还有点犹豫。
　　我喘喘气放柔了语气蹲在他面前尽量和婉的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迷路了？”
　　孩子闷声不答，只警惕的看着我。
　　“我是阴阳寮的晴明，送你回去好吗？”
　　他眼都不眨一下，突然猛地一挣扎企图摆脱纠缠，我死死抓着，轻而易举的又把他扯回来。
　　“要是再不主动坦白，我只好把你送到兵卫府里。知道他们怎么对付来路不明的小孩吗？捏鼻子灌药水，关在黑漆漆的房子里，让老黑狼在门口守着——”
　　男孩子身上明显抖了抖。
　　“……你是阴阳寮的人？”
　　“什么？我听不见。”
　　俯着的脑袋渐渐抬起来，眸子黑亮黑亮的。
　　“你能看见我身上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