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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

  •   虽然到过六卫府很多次,也有过入室等待的经历,但今天的境况大不相同。
      从梅花型火炉里散发出的温度刚刚好,黑陶碟子盛的果子是新鲜的红豆糯米糕,中将大人屈尊亲沏的茶泛着透青的泡沫。啜一口苦涩的液体,咬一口甜蜜的果子,配合无隙。
      有一瞬间我希望时间停止或者是无限拉长,让美好留驻得久一些便可以阻隔现世里的尘埃,然而祈祷终究是不能如愿成真,也许正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神灵的虚无。
      菊若丸安顺地坐在一边,时不时用火筷子拨拨燃得通红的木炭,反观博雅却是想调节沉闷的气氛又找不到突破口的无措,只没边没际地东拉西扯,见果子消减的快忙叫人增添,见茶温吞了赶紧续上沸水,期间还兼顾着对付了几个人的请示打发随从回府里提醒花匠修剪梅枝。
      我挑了他停下来喘气的时机对打扰右近卫府的公务表示深切的愧疚,他定定地看我会儿,充分领会到其中的真心实意后转头对菊若丸说:“当心溅出来烧着衣服。”
      “小公子爱看画儿吗?”被博雅介绍自己默认为右近卫大夫的那个胡须男,又一次神秘地开口,再神秘地从衣服里掏出一把蝙蝠扇。
      没人会在寒冬里随身携带夏天必需品吧,我只能对他报以钦佩的目光。
      胡须男将扇子竖立,三根手指捏着扇柄底端徐徐打开,有画的一面就向着菊若丸展现。
      我探过头,瞅见那是轻薄夜色里的白兔,典型的月见意境图案。
      “小公子知道这只兔子的故事吗?”
      菊若丸不出所料地摇头。
      “它原来是个非常美貌的女子,有玉一样凝滑的肌肤,炭一样乌黑的长发。因为爱人背叛,她偷吃了天神的灵药变成一只白兔飞到月宫里躲了起来。月宫非常非常冷,呼出的气都结成霜,所以月亮总是白白的。没过多久兔姑娘就开始想念人间,然而它站在月宫台阶上往下一看,吓,好高啊,跳下去会没命的。于是它很伤心地哭泣,眼泪流下来成了冰,越堆积越多,顺着台阶落下去掉进人间就化成雪。天神看见地上一直一直下雪,草啊树啊都不发芽,粮食不生长,动物和人没有吃的,泰山府君愁眉苦脸地跟天照大神抱怨他那儿快挤满了,连自己的寝殿都被只进不出的亡灵占用了。天照大神就使劲儿想办法,想到让泰山府君用冥河边的彼岸花编织一座长长的花梯连贯月宫和人间,白兔姑娘顺着梯子终于平安下来,但它已经不能恢复人形,天照大神可怜它,命它做小孩的守护者,保佑每个善良的孩子幸福长大。”
      这,这是些什么跟什么啊?!十足瞎编乱造骗小孩的东西!
      我不屑地闭闭眼,唯一有兴趣的是那把扇子看起来价值很不菲。
      “那位白兔阿姨,能实现孩子的愿望吗?”菊若丸显然成功钻入猎人的圈套。
      “只要是美好的不会伤害到别人的愿望都可以。”
      菊若丸盯着扇面上的图案,神情专注,那双曾经误导了我的眼睛沉了一会儿后熠熠生辉。
      “小公子的愿望是什么呢?最好看的衣服,最神气的佩刀,还是最可爱的女孩子?”
      咳,他在给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灌输什么啊!
      我瞟了眼博雅,示意他应该好好教育一下他的下属,博雅却无辜地瞟回来,压低声音悄悄说:“他十岁就有情人了。”
      ……难怪。
      “不,我希望爸爸永远健康,希望他能真正的快乐。”
      “萤中将大人现在不快乐吗?”
      菊若丸俯头咬咬嘴:“虽然他总是笑,但是我觉得他心里一点也不暖和。只在有时候看着我和同伴玩得高兴,或者我完成了很难的事时,他的眼睛里才会有太阳一样的温度。可是,我不能时时在他身边,天神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半口果子卡在喉咙,我喝了一大杯茶水才把它咽下去。
      可爱的小男孩,莫非你在迫不及待地展示你的恋父情感?会不会太露骨了?做人重要的是含蓄,这一点,你可得好好跟令尊大人学习呀!
      我本想以上述话为开端来个现场教育,岂料准备活动还未展开外面就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俄顷,窄廊上出现萤中将的身影。
      菊若丸望着他一心记挂的人,突然失去刚才的坚定,眼神犹豫,倒是做父亲的快步走进来急不可耐地把他周身捏个遍,确定所有部件完整无损后才卸了脸上的焦虑,严厉说道:“进宫前怎么交代的?你以为是上集市吗?禁门里面不是随便想逛哪儿就去哪儿的地方,太没有规矩了!”
      “小孩子好奇心重,难免觉得新鲜,一不小心走迷了路也是情有可原。”博雅施展与大众评价相符的温和好脾气打圆场。
      “错了就是错了,姑息这一次便是纵容下一次!”可惜萤中将并没有顾及他微薄的面子,口气仍是严肃,“待会儿告退后立即回自己房间反省,没想透不准踏出半步。现在,给各位大人道歉,看你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
      “啊,完全没必要。”
      “博雅大人度量宽宏,然君于世无礼不可行。菊若丸,还不快点。”
      男孩畏缩着头,看得出受惊不小,却勉力支撑不让眼睛里的水珠子滚出来,俯首委屈又清晰的道了声歉。

      我跟在萤中将后面告辞,尽管博雅大人流露出依依不舍,不过我可没打算要为了排遣谁的无聊惹得非议。
      出了右近卫府,看见不远的前方是要前往内里的萤中将一行。
      起初菊若丸是落后一小段走在父亲后面,萤中将两三步一回头,为了彻底安心最终把菊若丸拉在身侧。

      回到阴阳寮,和保詹说了刚才的事顺便打听那对父子的消息,他眨巴眼,有些惊异的问:“萤中将真的把菊若丸带来了?”
      “他们两个并不太相似。”
      比较之下,如果说菊若丸是博雅的儿子相信的人肯定更多。
      “当然,因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诶?!”这回轮到我张口结舌了。
      保詹立刻摆出谣言传播者的嘴脸,明目张胆地悄声说:“你竟然不知道,菊若丸是萤中将一位旧友的子嗣。那人比中将年长几岁,刚够殿上人的资格,可是围棋技艺出类拔萃,当年中将和他因为一场棋赛相识,不久便交情甚笃,有事没事都聚在一起下棋喝酒。然而两三年后突然莫名疏远起来,即便如此,那人成婚时萤中将还是送去了一对珍贵的唐国翡翠白玉麒麟。当那个人不幸感染风寒去世后,萤中将自荐做了寡母遗子的保护人,前年菊若丸的母亲也故去,他索性就收养小孩做了自己儿子,为此险些和家族长辈闹翻脸,今上原本也是不赞成的。然而,照今天的情况,算是认同了吧。”
      因为对曾经挚友的怀念,而以视同己出的态度疼爱保护着他的后代,一般贵族中相当不常见。
      “哎,说起这对父子,虽然是收养关系,可是不知道内情的人哪会看得出隔阂,有次我去萤中将别院,进门就见他在手把手的教菊若丸练字,那股专注劲儿,我父亲也没在我们哥俩身上表现过。”
      他很是掺杂着嫉妒伤感惋惜了一阵。
      “唔,菊若丸的生父是哪位?”
      “不就是十年前盛称领悟了‘神之一手’的佐为大人。”
      我盯着火炉里炭块上忽明忽暗的红,心中悚然。
      六年前震动宫廷内外的棋局作弊事件至今只不过是偶尔念及的闲谈话题,被人从河里救起却受寒含冤早逝的佐为大人随着遗留的棋谱成为一段传奇。

      尘封久远的记忆被翻出来。
      深夜暗昧的河边,有男人伏在岸边,一下一下拍击着松软的河沙哭泣,躲在高长芦苇丛里还是十几岁少年的我,听得他声声愧悔,哀悼永不回来的人,偷眼便见他无力地划拨冰凉河水,找寻了无的踪迹。
      也记起在灵堂一侧为师父整理衣冠时,有个男人用清亮的声音,在周遭百味陈杂的探究目光里坚定许下一生守护的承诺。
      给长明灯添油的间隙,华贵丧服的青年背着我的视线,将逝者珍爱的棋子取了一粒紧紧攥在手心里。
      ……如果不是那一天众人之中选你做了对手,如果不是醇酒酣饮至天明的相处……
      ……如果不是迷了心窍强求回应,如果不是刻意回避那一局……
      ……如果永远只做谈棋论道的朋友……
      ……可否逆转……
      ……可否归来……
      细细碎碎的呢喃,不能崩溃的哽咽,在灵堂的角落里萦绕,水晶的佛珠断了线,脆生生滚落一地,溅出浓重的悲凉。

      “晴明,怎么了?”
      抬起头,眼前是保詹担心的神情。
      我摇摇头:“听说菊若丸外祖父病得不轻。”
      “老人家自从独女去世后就郁郁寡欢,自己憋出来的。”
      “有人说,是菊若丸身上附了不干净的东西。”
      保詹嗤了一声,满脸厌嫌:“多半是那家里没大脑的儿子为了独吞财产散播出去的混话。”
      “小孩子,抵不住这些话的吧。”
      我拨弄着火炭,让它们撞击出短暂闪耀的花火。
      “……不要随随便便去管别人的事。”保詹被飘起来的烟灰呛得咳嗽几声,夺过火筷子,“萤中将既然做了他的父亲,就有能力保护他——你也该休息够了,去把祓禊物品清单再核对一下。”
      又把自己的工作摊到别人头上,怨气的瞪他一眼,我抱着温石回头去找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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