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仙记》摩卡滋味

3、不离

　　“……作孽哟！这般乖巧的俊女子也舍得扔，真是伤阴骘！”李齐氏小心地抱过熟睡的女娃儿，摇头叹息，一边热切地转头望向老李头，“老头子，你看这娃娃乖的，不如就随拾郎的意……”人老了，膝下荒凉的苦真是如日日饮那黄连汤，苦不到头。

　　李大山虽是庄户人出身，年轻时也走南闯北见识过些事故人情，拾郎捡来的这女娃娃长得这般乖巧俊俏，身上又裹了估摸是镇上大户人家也见识不到的好衣料，这出身绝不会普通。寄养这样来路不明的孩子，他孤老俩口倒也罢了，只怕拾郎惹上什么要命的官非啊！

　　横了急切的老婆子一眼，老李头紧着眉头道：“拾郎，这娃娃的来路怕是不简单，大户人家的阴私龌龊可不是咱庄户人家能想的，万一担上什么干系，我怕害了你……”

　　“李叔！”拾郎打断老李头的话，坚定地摇摇头，“这娃娃和我有缘，是老天爷保佑，让我在我娘的坟头边捡的，我就是卖了这条命也要养活她！即是人家丢了她，一个女娃子也不干丁嗣，我不怕有什么干系！日后有什么天大的事，我也一人担当，绝不让您二老为难！”仙儿是老天赐的，好心仙女儿给他的，他心知跟什么大户人家阴私绝无半点关系，只是这不可说的一节，拾郎只能嚼碎了咽下，今生不会与第二个人提起。

　　“你这犟种！俺两个绝户头难道还怕担什么干系？！”老李头也急了，恨不得敲开这犟娃子的愚脑壳！一人担当，一人担当，穷人家除了条命还有什么可担当的？！

　　“李叔，是我嘴笨说错话，您别见怪。”拾郎缓了语气，诚心实意地低语哀求，“叔！我晓得你的好意，也晓得你为我担心。只是，叔，仙儿就是我的命！你也知道我家是什么光景，我阿嬷和我爹连我这张嘴都恨不得……”他沉默了片刻，哪怕再不好，总是家人长辈，也不是他能在外说道的，“我娘去得早，又没个外家可依靠，除了叔您还拿我当个人看，我真是无处可求。”

　　老李头听着也是鼻头一酸，拾郎这娃子也是苦水泡大的，难得捡了这女娃娃如此上心，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再不相帮，这孩子也是无路可走了。女娃命贱，穷苦人家生了就溺死的也不在少数，年景不好时，也常有丢弃在荒郊野林子的……既是野地荒坟头上捡的，想来也正像拾郎说的，是天赐的缘份。只要花点心思打点一二，倒也不怕遮掩不过去。

　　老李头长长叹口气，到底还是点了头。

　　齐婆子大喜，呜咽着连声说好好。

　　“老婆子，娃娃这身衣衫你赶紧给她换了去，太招眼！”老李头看着喜上眉梢的拾郎，再看看喜得老眼都皱成条缝的婆娘，强抿着笑咳了声吩咐道。这精贵衣衫银光闪闪的，虽有些破处，却似绸非绸、似缎非缎，连线缝都找不到，让人看了心惊肉跳的，还是藏紧了才是。

　　齐婆子喜气洋洋地一连声应是，把娃儿轻轻放到炕上，又在她瘦小的身子上搭了条旧薄被，这才转身赶进里屋翻箱倒柜地找合适的旧衣物。

　　“叔，我给娃取了个名，就叫仙儿，仙女的仙。”拾郎眉眼柔和地看着仙儿，转头又说：“叔，仙儿的口粮和衣物我会挣，只劳烦您二老平日多费心帮我看顾一二。”

　　李老头也是难得见拾郎露出点笑意，心头感叹，一双老眼却是怒瞪：“我李大山还没穷到缺这奶娃子一口吃的！你把仙儿放到俺家，就不许再提什么口粮衣物，我还养得起！要是信不过，你赶紧抱回去！”拾郎喂自己那张嘴都够呛，要是从嘴边还要多抠下点粮来，让郑老蔫家的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

　　拾郎也不答，咧嘴一笑，心里却是下定了决心要多挣钱，仙儿是自家的，自然要他来养活。

　　齐婆子在已看不出原色的红漆旧樟木箱里翻了半日，到底在箱底翻出几件自家幺妹子幼时的衣衫小裙。当年幺妹子小时总穿她大姐旧衣改的衫裙，一向乖巧的娃娃七八岁上有一次便耍了性子，泪汪汪的要穿新裙，自家汉子疼小女儿，二话不说从县里带回两套大小正好的崭新衣裙，喜得幺妹子乐翻了天。翻年这漂亮衣裙就穿不下了，幺妹下面又没更小的妹子，□□成新的衣裙她死活不让送人，哭着喊着要娘把这仅有的漂亮新衣放柜子里收着……

　　齐婆子神思恍惚地捧着旧得有些变色泛黄，摸上去却仍是柔软舒适的小衣裳，抬手摸摸枯干酸涩已流不出泪的老眼，慌忙出了里屋。

　　“哎！大小正合适哩！”齐婆子扶着睡眼朦胧的仙儿半坐起，快手快脚地捂在被窝里把幺妹子的旧衣裳给她换上了。

　　老李头眯眯笑着在一旁看，点头也赞：“嗯，这娃儿长得是极周正，衣裳也正衬。”

　　淡绿的小袄，配了粉藕绣花的小裙衫，衬得仙儿粉嫩得象颗小水葱。

　　齐婆子欢喜得见牙不见眼，瞅着女娃儿散了一头乌发不太配衬，又匆匆进屋扯了根细红绳绞成两段，拿了梳子蹬蹬赶到炕边，撩起仙儿乌黑柔顺的半长秀发，仔细地给梳了小小的双髻顶在脑袋两边，当真是说不出的惹人疼。

　　拾郎闷不作声地在一旁盯着看，不肯错过仙儿的一丝一毫，瞧着小小丫头可爱的模样，心里软成了一滩水，眼窝一热，几乎要掉下泪来，他忙不迭地低下头去，悄悄拭了湿润的眼角。

　　瞅瞅屋外天色，拾郎眉宇皱了下，得尽快赶回去，一顿好打怕是逃不掉的，他正打算辞行，刚张嘴，炕上的仙儿忽地张开了眼。

　　“哎！醒了醒了，娃儿醒了！” 齐婆子喜道。

　　“仙儿……”拾郎紧张地看着，只见他的小仙女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看了看周围，扫了眼老两口，然后就象个小大人似的严肃地瞪着自己，不言也不语。

　　他悄悄咽了口唾沫，走上前一步，看看仙儿嫩得象水豆腐似的小脸蛋，满是老茧旧痕的粗糙手掌动了动，悄然握紧，垂到了身侧，强扯起紧张得僵硬的脸皮，不甚自然地柔声道：“仙儿，我，我是拾郎，嗯，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一家人。”

　　见仙儿只盯着自己并不答话，拾郎更是紧张，额头都渗了汗，他搓搓手，又指指边上的老两口，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李叔和李婶，他们都是极和善的好心人，你，你莫怕！”想想，他又低声吐了一句：“莫要多想前尘往事了。”在娘说的故事里，凡尘虽苦，仙女儿到最后总是会恋上尘世，再不回那寂寞冷清的天宫仙界。他也一定会尽已所能，让自家的小仙女在这红尘凡世过上一世喜乐年华。

　　“仙儿？”女娃眨眨眼，默念一遍，决定接受这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新名字，对于这个少年乱七八糟、口音有些重的一堆话全当耳边风过，至于边上的两个——不过是无关的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这个捡到自己的家伙一番，她嫌弃地瞪瞪眼：又黑又瘦，一把骨头，抱起来硌得慌。

　　冷眼瞅瞅自己的身上的“新”衣物，看看四周破旧的“古董”农家摆设，仙儿觉得所有的东西，甚至这几个人的装扮、说话都古怪得不得了，似乎与她曾经的生活完全不……一阵如锥刺骨的头痛，仙儿浑身一激，忙将蠢蠢欲动的浓黑过往甩到了天边。

　　嗯，一家人吗？那就是吧！

　　少年此时正站直了身子，关切地谆谆叮咛：“……你先好好歇着，我明早便来看你。叔，婶，你们留步，我先回了。”

　　“……唉，这天时了，拾郎你回去好言语和家里说，别又闷声硬扛，甜嘴吃不了老亏，都是一家子，别闹得……”齐婆子叹息着叨叨。

　　“莫啰嗦了，让拾郎快些回。”

　　他要走？！

　　仙儿的耳朵里捕捉到这个关键的信息，蹭地一下从炕上蹿起，一个虎扑，整个人象只上树的猴子，吊在半空，死死扒住了少年单薄的后背。

　　“……啊？！”拾郎一惊，差点把背上的小家伙甩出去，总算立时清醒过来，牢牢反手抱住了女娃：“仙儿，你，你这是干甚？！”

　　“哎！仙儿乖，放开你拾郎哥，莫耽误了他回屋，明儿就能又见着了。”齐婆子吓了一跳，哭笑不得地把小猴儿往下扯。

　　仙儿牢牢抓住少年的衣襟，打死不放弃自己的领地，扯得急了，她怒得呲起牙，狠狠往齐婆子手上咬去。

　　“别！”拾郎眼见自家的小仙女逼急了，恶狠狠地象只小狼崽子张嘴就咬，他慌忙伸手挡开了齐婆子，一排雪白的小利牙正咬在了他的虎口上，留下一手的口水外加小牙印一只。

　　“这，这孩子！倒是有股虎劲。”老李头也急眼了，又不好上手扯小女娃子，倒闹了个哭笑不得。

　　齐婆子手忙脚乱忙出了一身汗，手重又怕伤了孩子，到底也没把人薅下来。

　　“算了，婶。”拾郎沉默了片刻，看看手上小小的牙印，又看了看怒火腾腾挂在身上死活不肯下来的小仙女，把人捞到了怀里，将小家伙紧紧一拥，微翘起嘴角，道：“我带她回去。”

　　“你家里……唉！”老李头可是深知郑老蔫那一家子的德性。

　　“叔，我心里有数。”既然分不开，那就一起回吧！为了仙儿，他得直起脊梁。想着家里那几个的性子，拾郎伸手到炕洞里摸了把黑灰，小心地擦到仙儿脸上。仙儿皱皱眉，并不理会少年古怪的举动，只是牢牢抱住人，等他弄完，就将小脸埋到了少年的颈窝。